大明昭兴十五年。

松江府。

雨下得像是要把整座城市钉死在泥泞里。

地下集市藏在锅炉区的腹腔深处，巨大的蒸汽管道在头顶纵横交错，像钢铁的蛟蟒，不时喷发出嘶哑的白雾。

脚步声在金属网格的走道上回荡，传入下方暗红炉火映照的深渊。

王延推开一扇用齿轮和弹簧伪饰的活板门，嘈杂声和热浪扑面而来。

“断臂续接，残肢重生！告别金钩铁手的老旧时代。本诊所提供全定制黄铜机械义肢，特殊合金管道模拟经脉运行蒸汽，支持内力传导。我们不仅修复你的身体，更重铸你的武侠梦！”

“传统药方，现代萃取。采用高压锅炉提纯技术，药力提升五倍！内伤外伤，一瓶见效。行走江湖，你值得拥有更好的保障。”

“告别手掷时代！‘暴雨梨花·连环机匣’，黄铜齿轮传动，一秒千针。上膛一次，横扫千军。唐门三百年毒术，结合万历时代精工，让暗杀步入工业化。”

……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拥挤、喧嚣，灯火是靠荧光苔藓和过载的蒸汽核心维持的，光线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或贪婪或麻木的脸。

摊位上摆着各种物事：锈迹斑斑的机械义肢、咕嘟冒泡的诡异汤剂、还有用油布包裹着、不知真假的昂贵武装。

空气里永远混杂着机油、煤渣和廉价烟草的味道，还有一种锈蚀与欲望交织的酸腐气。

他要找的人，在集市最深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

“告别飞鸽传书的不确定性！风媒联盟，拥有最庞大的蒸汽信差网络与地下电报线路。买消息，卖情报，我们是最快的。记住，在江湖上，时间就是生命。”

那里有个小小的柜台，后面坐着个精瘦的男人，穿着不合时宜的、浆洗得发白的旧式长衫，鼻梁上却架着一副结构复杂的蒸汽护目镜，镜片后的小眼睛闪烁着精明的光。

他叫李德，贩卖消息，也兼营一些“不合时宜”的玩意儿。

王延走过去，手指在冰冷的金属柜台上轻轻敲了敲，并看似随意地在左臂的衣袖上，从上至下划出三道轻微的折线。

“我找李德。”

蒸汽护目镜上的透镜旋转收缩，露出后面那双眼睛。

李德上下打量了一下王延——年轻人，衣着普通，面容有些疲惫，但站得挺直，唯一显眼的是他那双腿，肌肉线条在布料下若隐若现，呈现出常年锤炼才有的流畅轮廓。

“生面孔，也不完全是。”李德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转动，“要什么？轩辕鹤厂的三号锅炉核心？还是最新款的‘鸣蛇’气压指虎？保准一拳能在钢板上开个洞。”

——比如走私。

纽扣为锚，衣襟似水。

兴武会的人。

他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指了指旁边一个玻璃罐，里面用油脂泡着几件结构精巧、闪着寒光的金属拳套。

王延的视线掠过那些代表着“力量”的蒸汽武装，摇了摇头。

“我要铁砂掌的秘籍。完整的。”

——又或者来自旧时代的遗产。

柜台后安静了一瞬。

只有头顶管道规律的排气声，嗤——嗤——

李德脸上的笑容凝固，然后变成一种毫不掩饰的荒谬感。

“什么？铁……铁砂掌？”

他刻意拖长了音节，仿佛在咀嚼一个古老的笑话。

“老弟，你没走错时代吧？现在码头区扛包的苦力，都装着液压腰撑了！那玩意儿，”他指了指王延的手，“你吭哧吭哧练上十年，徒手能劈开几块砖？而我这‘鸣蛇’，”他又敲了敲那个玻璃罐，“戴上它，稍微有点基础的人，分分钟就能拆了一堵墙！”

他的声音引来了附近几道好奇的目光，那些目光落在王延身上，带着审视和戏谑。

王延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重复了一遍：“我要铁砂掌的秘籍。”

李德身体前倾，蒸汽护目镜几乎要碰到王延的鼻尖，压低声音：“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是那种……复古的情怀？还是有什么特别的癖好？”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探究的意味，仿佛在打量一个罕见的怪胎。

王延沉默了一下，眼帘低垂，遮住了眸子里可能闪过的任何情绪。

再抬头时，脸上只剩下一种平淡的、近乎麻木的坦诚。

“没钱。”

他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

“那些东西，”他目光扫过那些闪闪发光的蒸汽武装，“我买不起。秘籍，便宜。”

这个理由如此直白，如此现实，以至于李德噎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最终嗤笑一声，靠回椅背，摇了摇头。

“好吧，好吧，穷是种病，而且没药医。”他弯下腰，在柜台底下翻找，发出金属和纸张的摩擦声，嘴里还在嘟囔，“这年头，居然还有人乐意用自己的肉去跟钢铁碰……真是老派的浪漫，或者说，愚蠢。”

片刻，他将一本薄薄的、边缘卷曲、纸页泛黄的小册子拍在柜台上。

封面上用毛笔写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字《铁砂掌》，墨迹已有些模糊。

除此之外，再无特别。

王延拿起册子，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粗糙和岁月的质感。

他迅速翻看了一下，确认内容大致完整，然后从内袋掏出一个装着旧币的小布袋，推到李德面前。

李德掂了掂钱袋，随手扔进抽屉，摆了摆手，意思是可以走了。

他的注意力已经转向另一个刚走过来的、穿着皮质工装、手臂上装着简易机械臂的顾客，脸上重新堆起了职业性的笑容。

王延将册子小心地塞进怀里，贴肉收好，转身走入明暗交替、蒸汽弥漫的集市深处。

他的背影在庞大的管道和机械投下的阴影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异常固执。

李德应付完那个顾客，下意识地朝王延消失的方向瞥了一眼，轻轻“切”了一声，不知是对谁低语：

“省钱？嘿……腿上的功夫，可不像是一天两天能磨出来的，兴武会是这么传统的帮派吗？”

他调整了一下蒸汽护目镜的焦距，镜片上闪过一道微光，不再去想那个奇怪的年轻人。

在这个钢铁与蒸汽轰鸣的时代，一点不合时宜的执着，就像管道泄漏的丝丝白汽，很快便会消散无踪。

王延并没有立刻离开这片被钢铁与蒸汽笼罩的地下区域。

他在迷宫般的通道里穿行片刻，拐进了一家悬挂着锈蚀齿轮标志的客栈。

“南直隶连锁，处处有我家。全新升级‘恒温恒湿’客房，24小时蒸汽热水，专为侠客设计的兵器保养工作台。今夜，给您一个蒸汽腾腾的江湖！”

抛去浮夸的广告语不谈，此地与其说是客栈，不如说是个供人歇脚的嘈杂酒馆。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精和机油混合的刺鼻气味，谈话声、扳手敲击金属的叮当声、以及蒸汽管道低沉的轰鸣交织在一起。

他找了个最角落、背靠墙壁的位置坐下，只要了一壶最便宜的、带着铁锈味的粗茶。

跑堂的伙计是个半边脸覆着简陋金属面甲的年轻人，瞥了眼王延朴素的衣着，没多说什么便走开。

王延视若无睹，豪不避讳地从怀里掏出那本泛黄的《铁砂掌》册子，放在了油腻的桌面之上。

下一刻。

一个唯有王延才能看见的、泛着微弱淡金色光芒的半透明面板，悄无声息地浮现在他视野之中。

面板的样式古朴，边缘有着云纹般的流动光晕，与这个蒸汽轰鸣的时代格格不入。

【姓名：王延】

【武技：无】

【身法：云龙三现·改（入门）】

【内功：无】

【龙虎气：六十刻】

……

面板上的信息简洁得近乎苛刻。

除了姓名，只有寥寥几项。

这面板自王延一个多月前“觉醒宿慧”——回忆起某些不属于此世、模糊却又真实的片段记忆后，便随之出现。

其中的“云龙三现·改”，是自己觉醒宿慧前便会的家传绝学，品阶颇高，勉强算是如今安身立命的根本。

而“武技”和“内功”后面，那刺眼的“无”字，则道尽了王离此刻的尴尬处境。

——空有几分灵巧，却无克敌制胜、锤炼自身的根本手段。

若有足够的银钱，自然可以去买一些市面上常见的蒸汽武装，来以更合时宜的方式弥补这块短板。

只可惜，他早先说的是真话。

自己确实是个穷鬼。

除了那一门不俗的身法，以及承接的职位之外，他这辈子的老爹便几乎什么也没给他留下，便在上个月死得尸骨无存。

此刻。

随着他对《铁砂掌》秘籍的飞速翻阅，面板上“武技”后面那片刺眼的“无”字，开始如同水波般荡漾，接着，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缓缓勾勒出三个新的字迹：

【武技：铁砂掌（未入门）】

王离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最下方那项特殊的数值上。

“龙虎气……”

他心中默念，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陶碗边缘，心思电转。

这名字听起来玄奥。

但其来源，这一个多月来却多少已有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