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山有佳玉【完结+番外】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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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山有佳玉

作者:白石竹

短篇短篇小说

2万字| 完结| 2024-05-21 14:38 更新

在大灾荒年下,“佳”与“玉”的一段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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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佳人如玉

——『玉』——

崖边是最能看清月亮的地方。

我便时常在那儿,出神地望着月亮。

每当微风轻轻吹动枝叶,花草,它们就会扰动这月色,每逢这时,那月上似乎总会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她翩翩起舞,却舞得黯然神伤。

我随手扯下一株绿草塞到嘴里咀嚼着,嫩叶的汁水微微有些甘甜味,但更多的是泥土的味道,还有涩味。

直到飘来几朵云,遮住了月光。

我侧躺在土地上,又习惯性地蜷缩起身子,蹭了蹭身旁那微微隆起的小土堆。

我曾经的主人现在就静静地躺在这个地方。

在我还是一只兔子的时候,是他和他的妻子收养了我,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玉”。

“你后悔吗?”

我脑海里回想起主人的最后一句话,他也是坐在这崖边,望着月亮,望得出神。

他只是问着,直到他生息断绝,他也没有得到回答。

我知道他在问谁。

他在问那月亮上的妻子。

他无数次来到这个崖边,重复着这个问题,只是为了一个永远得不到的答案。

“你后悔吗?”

我想,他也是在问自己吧。

我闭上了眼,任睡意把我带进梦乡。

……

梦里,我依稀梦见了主人的妻子。

她还是那般风华绝代,不可方物。

但她的表情好悲伤,我从没见过她那样悲伤的模样。

她的眼眸好像空了,曾经这具绝美躯体里那炙热的灵魂,我好像再也看不见了。

她只是起舞着,起舞着。

然后她看向了我,又看向了那她与丈夫一同为我系上的红绳铃铛。

她的眼睛里片刻间闪过了一丝神色,旋即又回到那无限的空洞。

但仅仅这一片刻,她仍落下了一滴珠泪,落下月亮,落入人间。

她又舞着,舞着……

我不明白人类之间的感情,主人也曾说过,我只是个没有所谓“心”的畜生,只是因为他们给我吃的,我才会跟在他们身旁。

但那时主人的妻子仍会把我抱在怀中,温柔地梳理着我的毛发,然后说着,

“我们的小玉兔这般通人性,那定是有着一颗心的。”

“心”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他们也没再说。

直到那天主人的妻子突然的离去,主人好像也被抽空了灵魂一样,将自己反锁在了房子里十余日不进食,什么也不做。

我记得,他曾经明明是一个射落太阳的盖世英雄。

他不进食,我自然也陪着他十余日没有进食。

但我很饿,饿得快死了。

我爬到主人的脚边,蹭了蹭。

他只是微微低头看我,然后又死死盯着那条红绳铃铛。

然后,那个盖世英雄哭了。

他的泪像是倾盆大雨浇落在我的头上,但这场雨很暖,我没有躲开。

他第一次抱起了我,也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离开了那扇门。

……

梦醒了。

但我却不是在崖边醒来,我扫了眼四周,屋子很干净,内设也很简洁,这应该是一户农户的家,而我躺在一张像是临时搭起来的草床上,我旁边是一个很长的炕,大抵能睡上四五个人的模样,棉被上绣的牡丹有些歪歪扭扭的,但丰富的颜色也让它显得好看。

忽的,这间卧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了。

我见着一个身形瘦弱的女孩,乌黑的长发盖住了她梨涡的两旁,她悄悄探出半个头来,绑着绷带的右手扶门,墨绿色的眼眸扑闪扑闪地看着我。

发现我醒了,她好像先是惊喜了一下,又有点不知所措地原地摆着手。

我把门彻底地拉开,这才看清了她完全的模样。

她很瘦,是不健康的那种瘦弱,身上穿着破布衣,有好几个口子是明显缝补过的,背上却背着装柴火的木筐子,她脚上的布鞋鞋底沾满了泥,还破了两个洞,露出了她现在正上下翘动的小脚趾。

她应该是刚刚捡完柴回来的吧。

“你好?”

我向她打了个招呼,她愣了一下,然后用力的点了点头。

“你是这户人家的女儿吗?”

她又点了点头。

“你的爹娘呢?”

她想了想,然后指了指屋外,用略显稚嫩的声音说道,

“爹在地里干活,娘在灶房煮粥。”

原来她会说话啊。

“那,小姑娘,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吗?”

“我那个……昨晚在山里见着了您躺在地上,就把您背回来了。”她轻轻挠了挠发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昨晚?山里?”我从草铺上站起身来,我可是比这小姑娘足足高了半截身子,“还是你把我背回来的?”

她还是只点点头。

“夜晚的山里那么危险,你一个人去吗?”我走到她身前,蹲下身说道,“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吗?”

“我……我感觉您不像坏人……”

凭感觉就把我带回来了啊。

“呀,娘!姐姐带回来了的那个男人醒了!”

突然,我听到了厅堂传来一声大叫,一个小男孩穿了一身崭新的汗衬,踩着一双竹编鞋撒丫子就跑向了院里。

“啊,贵儿,别叫那么大声,娘在忙……”

小姑娘尽力地提高了音量,但还是叫不住一辆奔腾出去了的马车。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才发现,我忘记了询问这位“救命恩人”的芳名。

“我叫佳,单字一个佳。”她有些害羞地说道,“那先生你……怎么称呼。”

我觉得这位名叫佳的小姑娘身上带了股不像农户家孩子的书香气,但她左手上的茧子和指甲缝里的泥垢又无时不昭示着这一点。

“我叫……玉吧,单字一个玉。”

“那我便叫您……玉先生?”她怯生生地问道。

我点点头回应她,佳也终于舒了口气,像心里悬着的什么放下了一样。

“姐姐!”刚刚跑出去的贵儿又屁颠屁颠跑了回来,脸上还挂着笑脸,“娘叫你带这个男人到厅堂去。”

我发现,弟弟看起来身子很结实,跟他的姐姐比起来,他有点太壮了,而且衣物鞋子也是崭新的,也没有干过活的迹象……

我却只能为佳叹一声气。

佳点了点头,领着我到了厅堂,他们的母亲也把五碗白菜粥从院子右侧的灶房端了过来,其中三碗是满的,两碗是半碗。

“这位先生,您醒啦?”他们的母亲笑盈盈地看着我,但脸上堆出来的笑容只留下了沧桑。

“玉先生,她就是我和贵儿的娘亲。”佳扯了扯我的衣角,轻声告诉我。

“夫人您好。”

“您好您好。”这位夫人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和语气里还是蕴着几分尊敬。

我下意识看了眼自己,我穿着一身绢制的长衫,俨然有点中原书生的模样。

但实际上,这身衣物是前几日一位死于大虫的书生的。

他被大虫蚕食殆尽,但背篓里的衣物只是沾了些泥,完好无损,我便换到了自己身上。

看来,这户人家是把我当做了什么大户的书生。

也罢,这些年我从那些死人的遗物里也读了不少书,也勉强算得上一个书生了,有一个身份,总比没有来的好。

“您是,哪里来的呀?”

“我……从洛阳来。”

“洛阳!”

夫人猛的吸了口气。

其实我也不知道洛阳是什么地方,只是听那些途径的盗匪,书生说过,应该是一个很繁华,人人向往之地吧。

“公子啊,您好端端地从洛阳,来我们这晋地做啥子?”

“我……回乡探亲,但不幸在山中路遇大虫,才落得这么狼狈。”

“诶!我们这一带就是大虫多!害人!”夫人附和我说道,“公子没事便好!”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也不知道这番说辞有没有骗过她。

“哎呀,这么久没吃上东西,公子饿坏了吧?”夫人说着,把满满一碗热粥盛到我面前,“我们这个穷家子只能吃得起这个,公子你别嫌弃。”

“不会,您能给我吃的我已经十分感谢了。”我接过热粥,然后两个小孩也坐到餐桌前,端过自己的粥。

但我发现,弟弟的粥是满满一碗,而佳却很自觉地端了那小半碗的粥。

“……”

我走到佳的身边,没问她的意见,把自己那碗粥和她的换了换。

“玉先生……”佳慌张地摇起头来,像个小拨浪鼓,她看向我,又看向母亲,眼里却更多是害怕,“您这是做什么呀……”

“你是个孩子,理应多吃一些。”我说着,但我的目光始终落在夫人的一举一动上,“我吃这些便足够了。”

“……”夫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佳,她的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选择让了一步,“玉公子都这么说了,你就吃吧,吃饱了一会把这碗端到地里去给你爹,然后帮你爹收麦子去。”

“好,好的……”佳这才小心翼翼端起那满满一碗的粥,认真地吃了起来。

我坐到两个孩子的对面,而夫人则是坐在贵儿的身边。

夫人她自己的粥也只有半碗。

不一会,两个小孩便吃完了粥,贵儿吃完便往庭院里跑,滚地板、爬墙。

佳则是双手端着热粥,一步一步地往那片金色的麦浪里走去。

“唉……”

我听见夫人很长的叹了声气。

“夫人怎么了?”

“今年老天不肯下雨,收成又要少上一番了。”夫人说着,无奈的笑了笑,“也不怕公子笑话,咱家的余粮只剩下两石米了,今年麦子收成不好,赚不到几个板子,粮价和粮税近几年不要命地涨,明年还这样,咱怕是要完咯……”

“……”

我只能沉默以对。

人类和我不一样,他们吃山间野草是活不下来的,吃完了野草,吃完了树皮,最后他们会人吃人,我见过的。

这是天灾,是老天带来的。

也是人祸,是皇帝带来的。

“哎,瞧我这,坏公子的兴致了。”夫人拍了拍自己的嘴,不好意思地对我道了声歉。

“这不是夫人的错。”我摇了摇头,又问道,“佳……您的长女,今年芳龄几许了?”

“佳儿今年十三,再过五天就十四咯,就可以谈婚论嫁了。”

她十三岁了吗?

我看着麦田里逐渐模糊的样子,她明明只有一副九、十岁的模样。

“夫人是打算把她嫁人了?”

“是嘞!隔壁临渊镇上那赵姥爷看上咱家佳儿很久了,早些年便说要收作童养媳,佳儿不愿,姥爷也没有强求,只是答应待佳儿束发便来纳她为妾。”夫人说着,越来越激动,“这可是大好事,佳儿能去享福,俺们一家子也能渡过灾年了……天大的好事,你说是不是,玉公子?”

这和卖了她有什么区别。

我捏紧了拳,但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我虽然常年住在深山里,但我知道,那个赵姥爷是何许人。

他是一个五十多岁却还专门挑十几岁的女娃来做妻妾的,恶心至极的人。

他玩完的,或者不要的女娃就丢给下人,那些女娃最后的结局如何……我不知道,我也不愿去知道。

毕竟我没有“心”,更不是“侠”。

我只是一只碰巧化为人的兔子。

……

过了一会,贵儿玩累了,便回炕上休息,我也终于见到了从远处归来的佳,还有这个家的主人。

佳和她的父亲一同把三大竹筐的麦子放进灶房里,随后佳把父亲吃完的碗放进了院子里的木桶,自己一个人坐在那儿洗起碗来。

然后,那个魁梧的男人走向了我。

他站在阳光下,豆大的汗珠与严肃的面庞彰显着他的威严。

我坐在阴影里,只是因为我有不能照到太阳的理由。

“你就是佳儿捡回来那书生?”

他对我的态度显然不同他夫人那般奉承了。

“您就是这家的主人吧,幸会。”

“诶,寒暄就免了,我听佳儿说你遇到了大虫,怎么,有受伤吗?”

“侥幸没事……”

“那便好。”他爽朗地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公子爷,晋地不同于洛阳,你上路可要小心些。”

“多谢忠告。”我恭敬地向他抱拳,不论如何,他是一个家的顶梁柱,他值得尊重,“今日已经叨扰许久了,待太阳落山我便打算启程离开,在此先感谢您家的照顾。”

“这么着急?”他嘀咕了一句,“公子爷要大晚上走山路?不怕再被大虫逮住?”

“无妨,我此行走官道便是了。”

“唉……也成也成,到时候你挑把趁手的柴刀带去,就当是防身了。”

“多谢。”

在我和家主谈话的时候,佳悄悄走到了我的背后,又扯了扯我的衣服,小声地问我:“玉先生……你要走了吗?”

我愣了一下,蹲下身子,微笑看着她。

“嗯,要走了。”

……

啪嗒。

啪嗒。

但还没有等到太阳落山,我们却先等到了官兵的马蹄。

“朝廷有领,税纳八斗粮,不足者用余银补之!”穿着官服的太监提着公鸭嗓喊着喊到,另一个官兵则不顾阻拦地进灶房便开始翻找。

“八斗!官……官爷,年初不是说好的三斗吗?”家主把一口怒气咽了下去,作出一副恭迎的模样,“今年收成本来就不好,官爷在收这么多粮,我们一家都活不过今年呀……”

“你在质疑朝廷敕令?”那太监睁开臃肿的脸上的那两条缝,眼神活像一只狐狸,“若是抗旨,不用今年,今晚我便可以将你们满门抄斩!”

“你!”

身后的两三个官兵看到家主上前来,立刻亮出了手中的宽刀。

“……”家主回头看向妻儿,此刻也只能放下了双手,重重地跪在地上,“是我冲动了,官爷。”

“八斗……八斗米啊……”夫人坐在餐桌最里面,抱着贵儿一阵一阵地抽泣着。

而佳站在我身边,我看见她的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却只是捏紧了我的衣角。

“……”

我发现错了,大错特错。

天灾只是借口。

真正杀人的,吃人的,

是人祸。

“他们藏了两石米!”那个在灶房的官兵大叫起来。

“两石?”那太监的眼睛一打转,讥讽地说道,“拿一石走。”

“官爷!”家主又瞪大了眼睛,看向那个太监。

“怎么?”太监对一瞪表示出强烈的不满,“你还想我们再多拿一些?”

“我……我……”

我看着那全家的脊梁,又一次弯了腰。

……

“这不对吧,官爷。”

我摸了摸佳的小脑袋,向前走了一步。

“你是谁?”他打量了一下我的衣服和面容,警惕了几分。

“洛阳赵氏。”

“洛阳?”那太监皱了皱眉头,他似乎依稀知道有这样一大户在洛阳,“大人怎么会在这穷酸地?”

“与你何干?”

“啧。”他被我呛了一句,眼里有闪过强烈的不爽。

虽然我不是很懂,但那些大人物,应该都是这么装的吧。

“我途经此地的时候,与周知县有过些交情,”我说道,“我怎么记得,他没与我谈过增税一事啊?”

“呃……”太监见我搬出了知县,还戳破了他的小伎俩,表情一下变得非常难看。

“还是说,我即日启程再去与知县谈谈?”

“……”

死寂,死一般的寂静。

我尽量表现得从容,不被这些官兵看出来端倪。

“大人,周知县近日确实有贵客来访……”一个官兵贴到太监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我大概能猜到是什么。

“啧……”太监又咬了咬牙,然后对我挤出一副笑脸,“哎,这位大人,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没瞅见您来了,粮税是三斗!三斗没错!是我们那没用的手下给算错了!给您见笑了。”

“哦?”我蹙了蹙眉。

“诶姓庄的,你还不去帮我们承三斗米!打算给大人看笑话吗?”太监赶紧把家主抓起来,带到灶房去,量了三斗米。

“那,大人,我们还有要事,先告辞了?”太监朝我使了使眼色。

“呵……”我点点头,“我回洛阳的时候,会去与知县替你美言几句的,做的不错。”

“哎!谢谢大人!”那太监朝我鞠了一躬,带着官兵撤了。

我看到他们彻底消失了身影,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累死了!

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念头。

明明是聪明人一眼就能看破我那漏洞百出的表演,但那些官兵却跟傻子一样。

现在连这种水准,都能当上官了吗?

……

天暗了。

我把手伸向窗,任由月色洒在我的手上。

骗走官兵后,庄家主和庄夫人一个劲地跟我道谢,我本打算今晚要走的,他们硬是把我留下,吃了晚饭,还帮我把仓库清了出来,为我铺了草席。

……但没有被子。

我躺在草席上,望向夜空,月亮许是藏在了没窗的那边,让我只能看得到繁星点点。

我今天一天说的话,快赶上过往几十年的量了。

想到这,我不禁摇了摇头。

世道变化的太快,改朝换代只是一转眼的事情,今天这个国家还姓朱,明天或许就得改姓李了。

但打打杀杀,终究是苦了百姓。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请进,门没上栓。”

仓库的门被轻轻推开,只见佳抱着一床比她人还要大了多的棉被走了进来。

“玉先生……我给您送被子来了。”佳小声地说道,生怕吵醒了熟睡的弟弟。

“谢谢。”我接过被子,铺在草席上,这一床略旧了些,但盖着仍相当舒服,“天色这么晚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听到我的话后,佳并没有走,而是有些犹豫地站在原地。

“怎么了?”我问道。

“玉先生……今晚……我可以在这里睡吗?”

我愣神的片刻,月光便乘着风,扑入了门框。

在月光的照耀下,我看清了眼前名为“佳”的女孩。

她才十三岁,却已经微微驼了背,白了发丝,浅红的梨涡上边,是一双哭红了的眼。

我不知道在我离开后,他们一家又发生了什么,但我却想都没想地便对她说道:“快回去吧,你的爹娘会担心的。”

她还是站在那,一动不动。

风吹扰她的长发,她看着我,我看着月。

我回过神来。

……是啊,她的爹娘怎么可能担心她。

她宁愿来求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

我又想起白日里庄夫人谈到婚嫁的时候,那副字里行间却全是铜臭味的样子。

我甚至能想象到她在过去的十三年无时无刻都在给佳灌输着所谓“卑微”的模样。

她仿佛不在谈论自己的女儿,仿佛在说一件商品,就好像,

佳只是他们种的一株“庄稼”。

“佳。”

“玉先生……?”

“你喜欢这个家吗。”

“……”

这句话,好像触到了佳心里的某根弦。

泪珠又从她的眼底夺眶而出,连成一条线,止不住地滑落。

她的发梢垂下,露出耳旁的脸颊。

我的胸口莫名一揪。

我看到半个手掌大的烧伤深深烙在她的脸上,还有一个拇指大小的胎记。

我知道这的民间有传说,脸上有胎记的女子是克夫相,会让夫君发不了财,升不得官,甚者还会直接克死夫君。

然后有的人家便会轻信那神婆所谓的“仙人法门”去消除女子脸上的胎记,尽管大多数都不会奏效,可人类便是那种会相信偶然的生物,只要有一个人成功了,这就会有越来越多的神婆,还有越来越多的“法门”……

但我眼前的,绝对是最残忍的一种。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的抽泣声却很小,只有我跟她听得到。

……

我等了估摸一刻,佳才缓缓停了下来。

“对,对不起……”她轻声说道。

“这不是你的错。”我又摸了摸她的脑袋,“今晚你若是想睡这,便睡这里吧。”

“谢谢玉先生……”

连我在身旁的时候,她都被忽视,被冷眼相待。

我不敢去细想,就在另一侧的厢房,她与另外三个家人住在一起的时候,是怎样煎熬。

佳还是穿着那一身破布衣,像只小猫一样,轻轻地钻进了被子里。

“玉先生。”佳忽然叫了我一声。

“嗯?”

“我还是……喜欢这个家的。”

“嗯,那便好。”

我坐在草席边上,她躺在被子里。

今夜大抵会这样安稳地过去吧。

“玉先生。”

“怎么了。”

“谢谢……”

“有什么好谢的?”我不是很明白。

“今日你给我吃粥,还帮我们赶跑官兵,还让我有被子盖着睡觉……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

她越说,越把自己的小脑袋埋进被子。

不过是我一时兴起的作为,原来便值得人类这般感谢。

我还是不怎么明白,但胸口隐隐的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很温暖。

“快睡吧。”我催促着,“我明天傍晚便走了,你也别一直想着回报我什么。”

“你还是要走吗……玉先生?”

我点点头。

我终究不是人类,甚至不能走到阳光底下。

“……”佳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又幽幽地嘀咕道,“玉先生,我睡不着了……”

“又怎么了?”

“小佳不知道……总之就是睡不着了。”

头疼。

带孩子这比跟那几个官兵阚旋还头疼。

我脑海中浮现出了曾经主人是怎么哄他孩子睡觉的。

我大概明白了。

于是我不明不白地也躺进了被子里,随后将佳抱入怀中,用手轻轻顺着她的头发。

以前主人哄女娃睡觉的时候,大概就是这样吧。

“玉……玉先生!”

佳的声音听起来反倒不像是得到了安慰,反而像是被吓到了。

我低头想看她的脸,她却已经把脸死死埋进了被子里,然后靠在我的胸前。

“这样会睡得着吗?”

“唔……大……大概吧……”

结果刚躺下来,我倒是有些困了。

反正照主人的法子,佳一会也该睡着了。

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这般想着,我便又沉入了梦乡。

……

主人的孩子死了。

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他们是被太阳活活烤成人干的。

天上那十个太阳忽大忽小,好像在嘲笑着地上的人。

他们闪烁一个时辰,禾苗寸寸腐烂,

他们闪烁两个时辰,溪流逐渐干涸,

他们闪烁三个时辰,田亩四分五裂,

他们闪烁四个时辰,人类开始灭绝。

主人的儿女,不过是这片大地上无数的悲剧之一。

主人怒了,我第一次看见他如此的愤怒。

他提着一把弓,不顾女主人的阻拦冲出了家门。

忽的一瞬。

我听到锣鼓喧天,战士嘶吼。

这是人类狩猎的讯号。

然后,我听见一阵破空声起。

一支锐箭,在白日划出了一道夜空。

……

次日,我在鸡鸣前便醒了。

佳起的更早些。

她已经在灶房添柴烧水,然后背上那比她大的多的木筐,正准备离开。

“玉先生,您醒啦?”佳见我出了仓库,便笑盈盈地朝我小跑了过来,“早安。”

“嗯,呃……早安。”我回应道,本想叫她的名字,但又感觉不太合适。

“您叫我小佳便好了。”佳倒是一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孩子,一眼便看出了我的为难。

“好。”我又问到,“你这是要去拾柴火?”

“嗯。”

“就你一个人吗?庄老爷呢?”

“爹爹一会要去地里,等弟弟醒了娘还要喂他吃粥,所以就我一个人去。”

我看着山边即将冒出头的太阳,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法在院子里待多久了。

“那你一定要小心些,遇着人要绕道走,不要闯到野兽的地盘里去。”我蹲下身,认真的对她说道。

“嗯,知道了。”佳笑着点点头,随后便启程了。

我赶在太阳出来前,踏入了厅堂。

没一会,庄夫人也轻手轻脚地从卧房里走了出来,与我打了个照面,便去煮粥了。

约是巳时左右,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与车声闯入了恬静的农家。

我在厅堂里朝外瞟了一眼,这次来访的不是官兵,倒像是商人,一行约是四五人,马车上是一方樟木箱,从其上雕刻的样式看来,这队商人应是挺富裕的。

“玉先生,玉先生!”庄贵儿一刻钟前便醒了,他兴致冲冲地跑到我旁边,把刚刚抓的一只蛐蛐摆到我面前,“你瞅,我抓到了好大一只蛐蛐儿!”

“我看看。”这只蛐蛐的腿挺健壮,但从体型上看上去还是只幼蛐,“贵儿,你把他放了吧?”

“为什么呀玉先生。”

“它还是只小蛐蛐呢,外出来找东西吃被你抓着了,它的爹娘现在一定很着急。”

尽管蛐蛐没有家庭的观念,但我还是骗了庄贵儿。

“哦,哦……”他显得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到门外放走了那只蛐蛐。

“贵儿做的真棒。”我唤他来摸了摸他的小脑瓜,对他说道,“你想想,如果你走丢了,爹娘、姐姐一定也都会着急吧。”

“嗯。”庄贵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事的,我每次到山里迷路,姐姐都会找到我!”

“是吗……”我又想起了佳身上随处可见的小伤口,沉默了一会,开口问道,“那你喜欢姐姐吗?”

“姐姐对我很好!我喜欢姐姐!”

“那如果姐姐遇到了什么危险,或者不公平、不情愿的事情,”我双手搭住贵儿的肩膀,说道,“你也一定要像个男子汉一样站出来保护姐姐。”

“嗯!”庄贵儿只是一个劲地点头,我也不知道一个小孩能明白我话里的几分意味,但我相信,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一定会想起我的这句话。

这就足够了。

那个商队离开了,而庄夫人满面春风地抱着那个樟木箱,来到了厅堂。

“贵儿,快来,试试新衣服!”

庄夫人打开木箱,里面是几件干净的孩童衣物,两册书,还有一些银首饰。

我微微皱眉,这个年代还能拿出这些东西送人,那个商队或许比我想的还要有身份。

“庄夫人,这些是?”

“哎呀,这些是赵姥爷家里的商人,赵姥爷知道佳儿过几日便成年了,这些呀,是提前的见面礼!”庄夫人挑了一套灰色布衣给庄贵儿,让叫他换上,而她自己则对着那些银首饰啧啧称奇。

“……”虽然和我猜的大差不差,但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我胸口还是有股说不上的感觉。

有些烦躁。

“他们是来提成婚一事?”

“那倒也不是,只是出商经过,便来探望一下咱家。”

那马车上明明只有这一箱礼,怎么可能是去出生意的车。

庄夫人知道我对赵姥爷没有好印象,定是刻意对我隐瞒了什么。

……

日近晌午,佳与庄家主陆续回来了。

他们两人看到这樟木箱后,脸色都不是很好。

佳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的,她却只能一声不吭地接受母亲的说教。

而庄家主则是不满于庄夫人在佳尚未订婚的时候,擅自收下他人家的礼物,若是日后佳不与赵姥爷婚配,给赵姥爷当妾,他们家在十里八乡挂不住一点面子。

他们夫妻二人为此事争吵了一番,却始终没有看向过这个问题中心的人。

毕竟“庄稼”成熟了,总是要“卖”出去的。

……

因为礼物不方便退回,此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跟那些衣物首饰相比,我反倒是注意到了那两册书。

“小佳,贵儿,你们想不想学写字?”

吃完饭后半个时辰,我对着坐在炕上玩翻花绳的两个孩子说道。

“写字是啥子?”庄贵儿扣了扣鼻子,然后把鼻垢随意地抹在那身新衣服上。

“玉先生……你要教我们写字呀?”佳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但又有些不安,“我,我得先问一下娘。”

“不成嘞,不成嘞!”

庄夫人听了后惊恐地连连摆手。

“为什么?”我问道。

“哎呀,玉公子,你不晓得,”庄夫人把我拉到一旁,悄悄说道,“女娃子学了学问,嫁不出去嘞!”

“有此事?”

不对,在我的记忆里,女主人便是一位知书达理,极有学问的女子。

“您要教贵儿学问,咱家是一万个感谢您,但您要教佳儿,这这,这不是要害咱家吗!”

“要教便是两个一起,没有只教一个的道理。”

“哎呀,那不成嘞!”庄夫人有些纠结,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玉公子,俺也不怕说话冒犯您,要不,您就别教了吧!”

“……好。”

我没再多说什么,既然这是庄夫人的决定,我作为客人也只能尊重她。

我看了眼卧房里的佳,她却只是……

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

太阳落山后,我告别了庄家。

循着痕迹,穿过树林,我又回到了主人的坟边。

以后还是需要找个隐蔽的地方歇息,直接睡在崖边还是太显眼了。

我靠着主人,和他一起望着天空。

今夜的云层,彻底遮盖了月光。

我忽然想到,庄家人从此便只是我生命中的过客了。

我胸口又涌现出那种不应该存在的感觉。

那是难以言说的难受。

我的眼前浮现出佳脸上那副无奈而又无助的笑。

我明明走进了她的生活,却只是无声无息地离去。

她不久后还是会被卖到赵姥爷的府上。

而我只是……习惯了这样的离别。

……

下雨了。

秋雨是最扰人的,它不同春雨柔暖,不如夏雨飒爽,它像一根针打在人身上,渗入肌肤,又勾出心底最深的哀愁,惹人心烦,忧伤。

大虫回了巢穴,蛐蛐不再鸣叫。

一场雨,就把夜里的山下的无声无息。

然后一声戏腔,打破了宁静。

“男和女~在孤舟~对坐~到~夜半……”

我睁开眼,丝丝细雨打落在我的脸上。

我活动了下身子,顺着乐声走去。

我走了挺长一段路,离山脚越来越近了。

现在大抵是深夜,怎么还会有人在这山里唱歌。

我拨开了眼前最后的树枝,声音的主人就这样闯入了我的眼帘。

她双手紧握在胸前,闭着眼,哼着戏,微微踮起了脚尖。

细雨为她奏响伴曲,月光为她披上薄衫,湖面是她的唱台。

我看的出了神。

她似乎注意到了我这边,侧过身来,墨绿色的眼眸与我四目相对。

“玉先生?”

……

我又一次见到了佳。

不知为何,胸口有种轻松的感觉。

我们并坐在湖边,听着树声沙沙作响,看着水天一色。

“玉先生……我以为你走了。”

“呃,嗯,天色太晚了,我就暂且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过一夜,明日再启程。”

“哈哈。”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玉先生……真的不会骗人呀。”

原来我这拙劣的演技还是有聪明人可以看出来的。

“玉先生不想说,小佳就不多问了。”

“倒是你,深夜怎么还在这深山里。”我反问道。

“我,我呀……”佳低下头去,脸有些发烫。

我忽的想到,自己也是前天夜里被这小姑娘捡回家的,估计她平时深夜没少来这山间。

“你刚刚在唱什么?”

“玉先生都听到了……?”

我点点头。

“唔……”她羞得都晃起了脚,只是用极小的声音说道,“我刚刚在模仿爹爹以前唱戏……”

“庄老爷?”

“爹爹以前是给人唱戏的,那时候我们还没地,娘亲要在家里带弟弟,我就跟着爹爹的戏班子进城里。”

难怪,她给我的感觉便不像从小在农户长大的孩子。

“但自从买了地之后,爹爹就再也不唱戏了。”佳的眼底闪过几分哀伤,“娘亲也反对我提这个,她说戏子是下九流,以前是被迫以此谋生。”

“但我明明觉得……爹爹唱的戏很好听呀。”

“所以你就每天夜里都自己跑山里来,自己偷偷唱戏?”我问道。

“也只有前日和今日而已……”她说到这,略带埋怨地看了我一眼,“结果都被玉先生撞见了。”

瞎说,我前日可什么都没听到。

“玉先生是住在山里吗?”

我想了想,这么说也没错,便答是了。

“这样啊……”

……

“你方才唱的是哪一曲?”

“《蝴蝶杯》,我以前最喜欢听爹爹唱这曲了。”

“哦?”我又问道,“讲的是一个什么故事?”

“啊……”佳愣了一下,然后有点结巴地说,“是,是爱……爱情故事吧。”

“那你……”

“等一下!”佳红着脸打断了我的话,“总是玉先生在问我,不公平。”

“那你有什么想问的。”我笑了笑。

“唔,我想想,”佳把手搭在下巴上,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在自然里,佳好像便没有了在家中那种拘谨的感觉。

“那,那我问了,”她微微鼓起酒窝,眼神很认真的看着我,“玉先生你,你……有没有婚配啊?”

我属实想不到这小姑娘会问这事,被打了个出其不意。

仔细回想起来,主人确实没给我找过雌兔子。

我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那你手上这个红绳铃铛是?”

“这个?”我看了眼主人给我系上的铃铛,这只是一个再也不会作响的铃铛,“曾经我在一户人家里当过下人,这是主人赐给我的。”

“这样……这样啊……嘿嘿……”

这有什么好笑的吗?我蹙了蹙眉。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啊,有!”她立刻说道,“玉先生,你可以……教我写字吗?”

我又想到了白日里佳的那一笑。

“无妨。”

我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起来,

“先从简单的开始写起吧,比如‘风’是这样……”

佳很耐心地听我说着,我也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雨停了,佳才叫住我。

“玉先生……你的玉字怎么写呀?”

我眨眨眼,便在地上写了起来。

“玉。”

佳看着我写,轻声说道:“玉先生写的字……真好看。”

我看了她一眼,又在地上写下一个字。

“佳。”

“这是什么字啊,玉先生?”

“这是你的名字。”

不是庄稼的稼,不是婚嫁的嫁,不是家庭的家。

我写给她的,是佳人的佳。

“小佳的佳……”她摸了摸地上的字,苦笑着,咬着唇,轻轻抹掉了,“对不起……小佳不能知道这个字怎么写。”

“小佳,该回去了。”

佳走了。

这座山又安静了下来。

雨停了。

尽管只是一小阵秋雨。

……

我很想让自己睡着,去梦里见我的主人。

尽管我很想质问他为什么不给我找雌兔子,但我更多是想问……

这种胸口被掏空了一块的感觉是什么。

但我睡不着,我躺在花草丛里翻来覆去,彻夜未眠。

翌日,我早早便下了山,走到山脚附近。

我躲藏在树荫里,远远望着山下的村子。

农户们兴高采烈地讨论着昨夜的降雨,几个小孩在大街上踢着麦梗编的草球,一个不小心,便踹到了乡间的水沟里去。

往常这个时候,佳应该要上山捡柴了。

在我仍是兔子时,我可以灵活地在山间窜来窜去,不受阻碍,但现在的人形,走两步便会照到阳光,极不方便,可我又想不到变回去的法子。

我只能尽量在显眼一些的地方躲起来,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家。

我等了约一个时辰,等到那些农户零零散散地回了家,我也没看见我等的人来。

白日,佳没有再来山间。

入夜,我又来到了那片湖边。

昨天我教佳写的那些字大多被冲刷掉了,但唯独“玉”和“佳”仍然清晰。

尽管“佳”被她亲手抹去了。

主人曾经望着月亮的时候,是否也是这种感觉?我忽的想到。

女主人离开的时候,明明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但她离开的三千多个夜里,主人却对着月亮说了好多的话。

他说,他很想念那三个孩子。

大儿子心地善良,力大无比,是族里人尽皆知的“小英雄”。

二儿子精明能干,打理家里和族里的事物俨然有序,井井有条。

小女儿古灵精怪,又像她一样知书达理,长大后一定出落得漂亮,能嫁得一个好人家。

他说,他很爱他们。

然后,主人又谈到族里人都叫他再娶一个妻子,至少得有个人传宗接代。

他知道族老们是好意,但还是拒绝了。

他说:

“我不能负你。”

昼夜更替,日复一日。

主人就这么不求回应地说着。

白了头发,又掉了白发。

直到他濒死的那日,他也没再迎娶一个妻子,最后一刻,陪在他身边的,也只有我这一只兔子。

他抬起那只曾经拉弓射落太阳的,而如今已经干枯的手,轻抚着我的皮毛,温柔地对我说:

“别恨她。”

……

第三日清晨,我睁开眼,疲惫感便疯狂的向我袭来。

昨夜仍是无眠。

明天是佳束发的日子,我作为长辈,理应给她一份礼物。

但要送她什么好?

我只是一只活的比较久的兔子而已,哪有准备过这种东西?

我循着曾经做过的路标,来到了我藏匿“货物”的地方。

所谓的货物,不过是这山间遇难的可怜人所还算得上完整的遗产罢了。

其中大多数是衣物,毕竟化作人形后,很多事情也不便了起来,尤其是需要这几块单薄的遮羞布。

我也并非白拿他们的东西,至少,我为这些飘零的孤魂找了处地方安葬。

我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堆东西。

这些书应该是用不上的,毕竟庄夫人不可能让佳去识字读书。

还有……去洛阳的地图?我只是看了一眼,便丢到了一边。

纶巾的话,也谈不上多好看。

……

不行,挑礼物对我而言太难了。

我努力去回想主人是怎么给女主人献殷勤的。

“嗨,娘子!你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我立刻打断了回忆。

这一定是主人不愿让人提起的黑历史。

苦恼着的时候,一股花香轻轻点了点我的鼻尖。

对了,我眼前一亮。

不知道这个年代还是否还盛行送花,

但死马当活马医吧。

今日,佳也没有来到山间。

……

第四日,我听到了敲锣打鼓的声音。

佳成年了。

我收拾了下身上的行装,等夜深了,我打算去见她。

既是准备为她送上一份成人礼,也是为了去解答我那不名的心结。

我必须去见她。

吱吱——

蛐蛐的鸣叫吵的我不舒服,但我没有吃它的习惯。

我现在的口味,还是偏向人类更多些。

我从未感觉时间过得这么慢。

太阳走到半山腰好像卡住了一样,愣是落不下去。

我有些着急了,花香味正在渐渐消散。

主人当时怎么没有把你一起给射落了!

但我能做到的,也仅是如此埋怨一下。

好在这太阳,也是终于架不住身子,落了下去。

我嗅了嗅怀里的那捧花,应该还来得及。

我从树林间走出,准备往山下走。

但还没等到我下山,我却看到陆陆续续有人打着灯笼火把上山了。

我躲到树后边,警惕着眼前的人群。

这一行足足有十余人,而且还有带着宽刀与长棍的,不像什么善茬。

“啧,”为首的看起来像个家丁,他不耐烦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烦死了,大半夜进山里找一个小妮子,估计早就不知道被哪头大虫给拿去填肚子了!还找!”

“哎呀,大哥你就少说两句吧,赵姥爷吩咐了,找到这女娃可是有重赏的。”

赵姥爷?女娃?

一股不安的情绪爬上我的脊梁。

“要我说,就那小身板,还不够大虫塞牙缝的,说不定啊,是被人牙子给拐了!”

“嗨,我听说这山里有盗贼,说不定啊……”

“啧啧,你说这小女娃子,好端端的有福不享,逃什么婚呀!”

逃婚。

她不愿顺从婚配的安排,往山里逃了!

她会逃到哪里去?她能逃到哪里去?

我仔细回想着沿路的情况,但我并没有找到人类的足迹。

一个个恐怖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滋生。

佳会在山里迷路吗?她聪慧过人,而且每日都会来山里捡柴,真的会迷路吗?

那就是遇上野兽了?还是碰到盗匪,人牙子了?

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危机感,还有……害怕。

距日出还有约两个时辰。

我像一只无头苍蝇,漫山遍野地在找。

我不想,也不能让她带着一生的痛苦死去。

距离日出不足一个时辰。

花香散了。

我走到了与佳再见的那片小湖旁。

泥土上的字还在。

一个“玉”,一个模糊不清的“佳”。

但找我学写字的那个人却不在了。

“小佳!”

我知道得不到回答,我只是……希望得到回答。

叮铃——

我猛的抬起头,依稀听到了一声铃铛。

我看向手腕上的铃铛,晃了晃,也没有任何声响。

叮铃——

东南边的方向。

我一路东南跑,尽管肉体已经疲惫不堪,脑子甚至做不到清楚的去想事情——

但我感觉她就在这个方向。

我穿过树林,穿过灌木,

我的大腿,手臂被划伤,蚊虫贪婪地吸食着我的血肉。

我好像到了一片从未到过地方,

这是藏在黑暗丛林里的花海,开满了水蓝色的花。

我一步一步往坡上走去,月光为我铺开道路。

然后,我看见,

佳静静躺在花海中央。

太巧了,不是吗。

我看向月亮,她一如既往,一言不发。

太阳从我的背后渐渐升起,日光与月光一起洒在我的身上。

好像他们张开了双手,把我抱入怀中。

我的身体开始逐渐变得透明,而身旁是无际的花海,没有让我躲藏的阴影。

这里大抵就是我的结局了吧。

我走上前,把佳拥入怀里。

终于找到你了,

但我现在该怎么办……

对了,给小佳留下点东西吧,

那该留下什么好,

……

对了,我想到了。

我摘下了那红绳铃铛,将它戴在了佳的左手上。

佳睡得很香,这可能是她懂事以来睡的最好的一个晚上。

她好像做梦了,突然皱了皱眉头,嘴巴微微抽动着,好像要说什么。

我稍微凑近了些,靠在她的身边,然后听到了她呓语着说出了几个字——

“玉先生……玉字怎么写啊……”

我愣了下神,那些感情便如潮水般涌出我的心底,

喜悦,痛苦,愤怒,忧伤……

我痛苦地把双手握在自己的胸前,一行泪不自觉地从眼角滴下,

我原来是有心的啊。

“玉就是三个横,一竖,在加上一个小点啊……”

“那……玉先生……小佳的佳怎么写啊……”

我没有回答她,我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玉先生……你怎么了……”

我轻抚着她的脸庞,她眉头越皱越紧,就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她好紧张,她明明连眼都睁不开,小嘴却一张一合地说着——

“玉先生……别走……”

我看着烈阳终于翻过山川,洒下金黄。

我看着流去的溪水清澈见底,却再也映照不出我的模样。

我怀里的桂花落下,落到了她的身旁。

……

——『佳』——

我逃跑了。

我听到那些喧闹的锣鼓感觉不到开心,我只觉得害怕。

大人们的脸是黑色的,我看不清,只有嘴巴在一张一合,吃进去的钱,吐出来的还是钱。

我现在好想见玉先生。

一想到这,我就情不自禁地想哭,但我不能哭,这是我的生日,我得笑着。

这不仅是我的成人宴,还是我的成亲宴。

“姐姐——”

忽然弟弟摇了摇我的手。

“怎么了?”我挤出一副笑容,但应该很丑吧。

“你是不是不开心呀,我看你都不吃东西。”贵儿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没,没有啊,姐姐今天生日,怎么会不开心呢?”我摸了摸贵儿的头,笑着说。

“玉先生和我说,姐姐如果遇到不开心的事情,那就让我来保护你吧!”

“……”

听到“玉先生”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再也保持不住表面的矜持了。

“姐姐!你,你怎么哭了!”

“贵儿,我……我想去见玉先生……”

“那——”贵儿握住了我的手,“那姐姐就去找玉先生吧!”

“可……”

“没事,姐姐,我有办法!”

贵儿二话不说,就往大院中央跑,随后一个“不小心”地,他的左脚拌到了右脚,重重栽在了地上,旋即贵儿用劲放出最大的声音,哇哇哭了起来。

果然全场的目光一下子就被贵儿吸引过去了。

“贵儿!”娘亲不顾形象地,立刻跑到了贵儿身边。

我不能浪费贵儿的努力。

我悄悄地,趁所有人目光不在我身上的时候。

跑!

我一路往山里跑。

天渐渐黑了下来,我马上就能见到玉先生了!

但跑没多久,我就没力气了。

我看到了山下若隐若现的火光,那一定是来抓我的。

我不能被他们抓到。

我只能往树林里面钻,只能祈祷能偶然碰到玉先生。

但我走了好久,为什么就是找不到他……

对了,我唱戏吧。

我每次遇到玉先生,我都在唱戏。

“银屏女~绑秦英~上得~殿去……”

说来也奇怪,明明我在一片黑压压的树林里,月亮却总是好像在为我指路一样。

我的前方总会有一道月光。

我便一路唱戏,一路往前走呀……

然后,

我走出了森林,走到了一片水蓝色的花海。

我不知道这是哪儿,我只觉得,这里好美。

如果这些花有主人,她一定很爱护这些花。

我不自觉地往花海深处走,直觉和我说,我会在这儿见到玉先生。

但我却莫名的越来越困,越来越困……

因为我前两天没睡觉吗……

我不知道,我只发觉意识越来越模糊……

然后,我睡着了,

在花海里,在月光下。

……

叮铃——

我好像,听到了铃铛声……

叮铃——

我缓缓睁开眼,太阳已经高高的挂在了天上。

我好像,躺在这片花海里睡了一晚。

“嗯?”

我看见水蓝色的花丛里有一抹不协调的白色,于是我便把它拿了起来。

是一株桂花,但好像,已经被人摘下来很久了。

我把它举到太阳底下,却发现,我的左手上好像多了什么……

红绳铃铛。

——『玉』——

我在一片无名花海里醒来。

那些花是水蓝色的,却犹如玻璃一样透光发亮。

好像,它们本就散发着淡淡的光。

我想伸手去触碰它,但我发现,我的手变成了一个毛茸茸的白色肉球。

我似乎变回兔子了。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却只能看见一片璀璨星海,向四周放眼望去,花海却一望无际。

我感觉身体很轻,好像我轻轻一跃,就会飞的很高。

于是我便顺着感觉跳了起来,

然后,

我被一双清冷的手,抱入了怀中。

“我死了吗。”

我开口问她。

她却只是轻抚着我的毛发,一言不发。

我们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

“铃铛……”

她的声音很轻柔,却又冰凉。

“你把铃铛……给她了呢。”

我想起来临走时,我把铃铛系在了佳的手上。

“你不必道歉……”她好像发觉了我的内心,轻轻地笑了声,“为什么,会想着道歉呢。”

“那个是您和他的——”

她摇了摇头,眼睫上的白霜飘落在我的背上。

我抬起头,看向她。

明明她什么都没变,和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却感觉她老了,瘦了

她身上曾经那股倾国倾城的气质荡然无存,

她只是,很凄凉。

“小玉兔呀……你看到了什么呢?”她洁白的眸子却看不见跃动的目光,比我在梦里看到的还要白,还要空。

“我看到……您很悲伤。”

“您……后悔吗?”

“那你呢,你后悔吗?”她莞尔一笑,反问我。

谈什么后不后悔……明明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我和佳的相遇,相识,直到最后的分别,

明明都是她用月光写好的戏目。

我都尽力去避免谈及了,她却要故意提起。

她变了,这不是我认识的她。

“您费尽心思把我带到你面前,没有别的话要说的吗?”

这是我第一次对她发脾气,我相信主人如果活着,他一定也会站在我的身边。

“您让我体验了‘心’又要夺走它,难道……您不觉得这很过分吗?”

“我,很过分吗?”她没有生我的气,只是温柔地抚摸着我,“小玉兔呀……一辈子活在阴影下的你,又要怎么和在阳光下的她在一起呢?”

“……”

“你看,爱上一个人,区区两日就够了……”

“忘记一个人,你觉得要多久呢……”

她望向星海,回应她的,却只有划过的流星。

“小玉兔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盖世英雄,他用就九支箭,拯救了水深火热中的人类。

却也因为这九支箭,被一个神仙记了一辈子。

这个盖世英雄,他有一个糟糠之妻。

他们曾经有三个孩子,但都因为灾难死了。

尽管如此,他们仍然很恩爱。

可是有一天,那个盖世英雄突然带回来一个仙丹。

他说,只要吃了它,他们就能一辈子长相厮守。

可是,这是神仙赐给他的东西。

这个盖世英雄,他曾经可是杀了神仙的人。

那天夜里,那个跟着他去求药的小徒弟深夜来告诉他的妻子。

英雄被骗了。

那不是什么长生不死的丹药,而把人囚禁在月亮上,永世不得轮回的监狱。

但如果他不吃下这枚丹药,神仙们就会以此为理由,降下凡间诛杀他。

他,陷入死局了。

那个小徒弟言尽于此,便告辞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呢?

他的妻子这样想着,她才刚失去了孩子,现在又要失去自己的挚爱……

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恨自己什么也帮不上所爱。

忽的,

一个念头闪现在她的脑海,

既然我不能让他生,那为什么……

我不能替他死?

她知道,如果让爱人知道了这一切,他哪怕与神仙开战,也定不会同意的。

她坐在床边,而他躺在床上安静地睡着。

月光撒落,在他们之间,隔开了一道银河。

然后,她悄悄打开了那装着仙丹的木盒……

……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

她在讲述的时候,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情。

长达千年的囚禁,早就冻结了她的泪,冰住了她的心。

历史把她书写成一个自私的女人。

可她明明为了那份感情放弃了一生。

“小玉兔呀,两情相悦的人,不一定会迎来美好的结局……”她说着,抱紧了我,我却感觉自己靠上了一块没有温度的冰,“我希望你发现自己的‘心’,也不希望你越陷越深……”

她的话好像有魔力一样。

我内心的防备被她一层一层地揭开。

直到……我没有力气抵抗她的话语。

……

是啊,我的寿命如此漫长,哪怕我和佳走到了一起,最终也会是……

我站在她的坟墓前,依然是这幅模样。

现在放下,对她,对我而言,都是一种解脱吧。

……

“您,放我回去吧。”

“嗯?”

“我无法认同您的想法。”

“为什么?”

“您说的很对,我的身体,我的大脑全都在告诉我,您说的是对的,您是为了我好……”

我睁开眼,奋力挣脱开她的怀抱,我跳到花海中去,与她面对面而立。

一片桂花叶落在了我们之间。

不知怎么的,我变回了人类的模样。

我右手死死抓住我的胸口,我咬着牙,几乎是哀求地说道:

“但我的心在否认您……否认您说的话。”

“我恳求您,放我回去,我想见她……”

“……”

“你真像他。”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走上前,抱住了我。

她原谅我的无理冒犯,也原谅我的任性要求,她原谅一切——除了她自己。

“你将不再长寿,也会生老病死。”

“我愿意接受死亡。”

“时过境迁,人海茫茫,你们恐难再遇。”

“我愿意一生找寻。”

“这样啊。”她微微一笑,然后说道,“那我只能祝你,一路顺风了,小玉兔。”

“谢谢……”

眼前的她已经不再是凡人,她或许早就摒弃了七情六欲。

但临别的时候,我还是想告诉她:

“他不恨你。”

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那看起来易碎的躯壳微微颤了一下。

“这样啊……这样啊……”

……

下雨了。

这场雨下的狂暴汹涌,简直就像老天在宣泄他的愤怒。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崖边。

身旁微微隆起的小土堆,主人还安静地休息在里面。

我顶着暴雨,一路跑下山去,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来到了庄家。

但眼前确是一片破败的景象。

庄家已经不在了。

准确来说,那房子还在,但早就人去屋空了。

我到底离开了几年,我不在的日子里,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强压住内心的不安,跑到村子里,挨家挨户地敲门,却完全没有人应答。

这里彻底变成了一座死村。

隔壁镇子……对,隔壁镇子!

我跑了一整天,来到了隔壁的镇子上。

曾经繁华的街道,却没有一个人。

我在镇子上走着,试图找到一个可以谈话的人。

突然,有什么东西滚到了我的脚边。

我的瞳孔猛的缩了一下,呼吸不自觉急促起来。

那是一个……人的头骨。

上面还有蛆虫在蠕动着,头骨不大,看上去像只有十二三岁孩子的骨头。

我看向头骨滚来的方向。

赵府。

那股强烈的不安又冲上了我的心头。

我冲进赵府,这里好像也遭遇过了什么,没有一个佣人拦住我,甚至有许多处的残垣断壁。

“咕嗤……咕嗤……”

我依稀听到了什么声音,便往声音的方向走去。

然后我走到了赵府的后院,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直冲我的面门。

我再往前走,走到了赵府的仓库前。

这也是血腥味的来源。

我咽了口口水,颤抖着手推开门。

只是一眼。

我的胃便开始翻江倒海,马上便要吐了出来。

残肢,器官,散落了这间仓库满地。

有那种一眼便能看出是小孩的,也有一些女人的,但至少有十几号人的尸体的不同部位……躺在这个仓库里。

而仓库中间那个正在蠕动的黑影,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他缓缓回过身来。

那张脸与我印象中的某个人逐渐重合……

赵姥爷。

但此刻的他已经秃了头发,一张萎黄的脸上全是鲜血,然后我就看见……

他的手上抱着一个缺了好几个口子的,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的身体。

他那双无神的眼睛盯着我,刚要说些什么,我便一脚踹到了他的腹部,让他滚出去了好几米远。

死了。

那个小女孩,是痛死的。

她的眼珠已经痛的都要挣脱眼眶了。

“你……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强压着怒火与他说道。

“啊……”他的手后知后觉地捂住刚刚被我踹过的地方,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你……是……谁……啊……”

“你不要管我是谁,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我做不到,“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佳呢……佳去哪儿了!”

“什……么……”

“哈……哈……”他突然笑了两声,我只能感觉到一阵的恐怖,“都……死……了……饿……死……了”

“什么死了,你说啊!”

然后,他吐了一口血出来。

赵姥爷死了。

我六神无主地回到了街上。

我……在哪……

大雨肆意地冲刷着人间的一切。

我从街道边贴的那些告示知道了一些事情。

五年。

我离开了人间五年。

人间也迎来了五年大旱。

皇位更迭,官府强征巨额粮税银税,反军四起,盗匪横行。

人人不得安生。

百姓吃完粮,开始吃树皮,吃完树皮,开始吃草根,吃完草根,开始吃泥土,吃不下泥土……开始吃人。

尸横遍野。

……

我回到了那座山。

我腹中感到一阵饥饿,我尝试过吃杂草,但却难以下咽。

我彻底变成了一个人。

我凭着记忆回到了曾经藏东西的地方,好在这里没有被人挖出来。

我翻找着,希望能找到一点食物。

但仅剩的也只有几乎完全发了霉的干粮。

我强忍着恶心将干粮吃了下去,至少能填饱肚子,不至于饿死。

然后我把所有干粮都塞进背篓里,将其背在了背上。

不论生死,我要去找佳。

但我能去什么地方找她?

我对这片大地一无所知,生活了千年的地方,不过是脚下的这座无名山。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场大雨下到了夜里,我估计它还会下很久,这样也好,我不会因缺水而死。

不知不觉地,我走到了一个大坑旁边。

我揉了揉眼睛。

这分明是我曾经和佳一起写字的那片湖。

我沿着湖走着,试图找到那时候的痕迹,

但什么也没有,十年早就冲刷干净了一切。

“男和女~在孤舟~对坐~到~夜半……”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唱戏了。

但我唱的很难听,只是对佳拙劣的模仿罢了。

我哼着哼着,走回到了崖边。

月光照在我的身上,还有我旁边那座英雄碑

“羿”

这个字,在月色下格外的清晰。

我马上便要出远门了,来此地,至少与两位主人道个别。

我跪在主人的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然后便是对着月亮,再磕了三个头。

随即我便起身,打算趁着月色出行。

在我回身的瞬间,

我看到了一个身影,拨开树枝,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和她对上了目光,

那是一位看上去二十岁左右模样,身穿水蓝色汉服,留着乌黑长发,亭亭玉立的姑娘,

她撑着油纸伞,站在雨中,墨绿色的眼眸扑闪着,就像一幅画。

她看到我的一瞬,好像也愣了神,

我们就这样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

叮铛——

她轻轻晃了晃手,手腕上的红绳铃铛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男和女~在孤舟~对坐~到~夜半……”

她突然开口,唱出了一曲优美婉转的戏腔,与我那不入流的调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却没有感到羞愧,只是心中涌上一股感觉,

很温暖,让我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姑娘,这唱的是哪一出戏?”

“《蝴蝶杯》,是小女子很喜欢的一曲,先生觉得呢?”她也浅浅一笑,梨涡泛起微红,“先生喜欢吗?”

“那是……自然。”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发梢,撇过头去,又问道,“姑娘一人,怎么会在这荒郊野岭?”

“家弟随我一同回乡,来……安葬娘亲。”她说着,低下头,闭上了眼,“至少,让她魂归故乡。”

“节哀。”

“嗯。”

……

我们之间又沉默了半晌。

“咳……方才尽是先生问我,那我可否问先生几句话?”

“无妨。”

“那,先生,你不想问问,我是否已有婚配吗?”

我又被她问住了。

“那……姑娘是否已有婚配?”

“呵呵,”她轻笑一声,“自然没有,但尚有心仪之人。”

她这些年定是学坏了。

“那,我可否请问姑娘心仪之人的姓氏……?”

“在此之前,”她走到我身前,把我一起遮在油纸伞下,“我得先问先生一个问题。”

“请问。”

“玉先生的‘玉’字,该怎么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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