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仲秋，荣国府里的桂花开得正盛，金粟似的花瓣落了满阶，连穿堂而过的风都带着股甜香。可这甜香却压不住荣庆堂里的滞涩——自打上月宫里传了话，说元春贵妃偶感风寒、不大见客，府里上上下下就都提着心，连平日里最是热闹的大观园，都静了好些。

这日巳时刚过，秋爽斋里的窗纸被阳光照得透亮。探春正伏在案上理账，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眉头微蹙。案上摊着的是近半年大观园的用度明细，潇湘馆的药钱比上月多了三钱，蘅芜苑添了两盆秋海棠却没走公账，还有怡红院那些小幺儿们，又借着“采买点心”的由头多支了五百文，这些琐碎事，若在往日她未必细究，可如今贾府不比从前，账上的银子日渐紧俏，连贾母那边的月例都悄悄减了一成，由不得她不仔细。

爱上海网站“姑娘，喝口茶润润喉吧。”贴身丫鬟侍书端着茶盏过来，轻轻放在案边，“这账理了一上午，仔细累着眼睛。方才我去前院，听周瑞家的跟人念叨，说大老爷昨儿又跟琏二爷要银子，想给邢夫人添件狐裘呢。”

探春“嗯”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眉心，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茶是去年的雨前龙井，味儿淡了些，却也清爽。她放下茶盏，指尖在账本上点了点：“琏二嫂子那边怎么说？”

爱上海网站“还能怎么说？”侍书撇了撇嘴，声音压得低了些，“琏二爷愁得头发都白了两根，二奶奶（王熙凤）病着，哪有心思管这些？昨儿我还见平儿姐姐偷偷抹眼泪，说二奶奶的药钱都快凑不齐了。”

探春沉默了。自打王熙凤病倒，府里的中馈就没了主心骨。王夫人管了几日，嫌琐碎，推给邢夫人；邢夫人又怕落埋怨，只挑着轻省的管，最后还是贾母发话，让她和宝钗、李纨一同协理。李纨素来温和，凡事不愿出头；宝钗心思细，却总想着“避嫌”，不愿多插手；到头来，里里外外的琐事，还是压在了她身上。

爱上海网站她虽是庶出，可自小就不甘心只做个“藏在深闺里的姑娘”。当年凤姐协理宁国府，她瞧着就觉得痛快；后来代管大观园，她裁冗员、除陋习，原想着能为贾府省些银子，可到头来，不过是杯水车薪，府里的根子烂了，大老爷贾赦贪财好色，二老爷贾政迂腐不谙世事，琏二爷惧内又没担当，宝玉更是只知吟诗作画，半点不管家计。她一个姑娘家，纵使有天大的本事，又能撑得起多少？

“姑娘，姑娘！”另一个丫鬟翠墨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上带着慌色，“前、前院来人了！说、说宫里的公公来了，还带着圣旨，让府里爷们、奶奶们都去荣庆堂接旨呢！”

探春心里“咯噔”一下。宫里来人本不稀奇，可带着圣旨，还让“爷们奶奶们都去”，就非同小可了。她放下笔，起身理了理身上的月白绫袄，沉声道：“知道了。侍书，帮我换件素净些的衣裳；翠墨，去看看赵姨娘和环儿在哪，让他们也往前院去，虽说是庶出，接旨的规矩不能少。”

爱上海网站“哎！”两个丫鬟连忙应下。

爱上海网站探春换衣裳的功夫，心里已经转了好几个念头。元春病着，宫里正是安静的时候，这时候来圣旨，会是什么事？是元春的病有了变故，还是府里又出了什么岔子？她想起上月贾雨村来府里拜访，话里话外提过一句“圣上近来颇重边事，北靖汗国遣使来朝，似有联姻之意”，当时她只当是官场闲话，没往心里去，可如今想来，却有些不安。

爱上海网站刚换好衣裳，就见平儿匆匆赶来，脸上带着急色：“三姑娘，你可准备好了？老太太已经去荣庆堂了，让我来催你一声。对了，二奶奶让我给你带句话——‘沉住气，不管是什么事，先听着，别慌’。”

爱上海网站探春见平儿眼底发青，想来是照顾王熙凤没睡好，心里微暖，握着她的手道：“我知道了。二嫂子身子怎么样？能撑得住接旨吗？”

“撑不住也得撑着。”平儿叹了口气，“我刚扶着她起来，正往荣庆堂去呢。三姑娘，你待会儿……多留意着些，府里这阵子不太平，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探春点头：“我晓得分寸。咱们走吧。”

两人并肩往前院走，一路上遇见不少慌慌张张的仆役，都低着头匆匆而过。转过抄手游廊，就听见荣庆堂方向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大概是在让众人“接旨”。探春加快脚步，刚走到荣庆堂门口，就见贾母被鸳鸯扶着，坐在上首的椅子上，脸色有些发白；王夫人、邢夫人站在贾母旁边，一个双手交握，一个垂着眼帘；贾赦、贾政跪在最前面，身后跟着贾琏、贾珍几个爷们；宝玉站在贾琏旁边，一脸茫然，时不时还回头往门口望，像是在找黛玉。

探春没敢多看，连忙拉着随后赶来的赵姨娘和贾环，走到女眷队伍的末尾跪下——赵姨娘穿着件半旧的桃红袄子，显得有些扎眼，见探春看她，连忙拢了拢衣襟，小声道：“三丫头，你说这圣旨……是好事还是坏事啊？别是你大姐姐那边……”

“娘，别说话。”探春低声打断她，“听旨要紧。”

赵姨娘撇了撇嘴，没再吭声，却还是忍不住攥紧了贾环的手。贾环才十岁，见这阵仗，吓得脸色发白，往探春身边靠了靠。

这时，传旨太监清了清嗓子，展开明黄色的圣旨，尖细的声音在安静的荣庆堂里回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靖汗国可汗拓跋烈，遣使来朝，愿睦邻修好，求娶荣国府贾政之庶女贾氏探春为妃。探春素有贤名，才貌双全，堪为两国邦交之桥。着荣国府择吉日送亲，钦此”

“轰”的一声，荣庆堂里像是炸了锅。贾赦“啊”了一声，差点从地上跳起来；贾政愣在原地，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王夫人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邢夫人则悄悄瞥了赵姨娘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赵姨娘更是直接，忘了规矩，拉着探春的胳膊就喊：“三丫头！你要做王妃了？北靖王妃？那可是……那可是藩国的王妃啊！”

“放肆！”贾母低喝一声，声音虽弱，却带着威严，“接旨的规矩都忘了？还不快谢恩！”

赵姨娘被贾母一喝，才反应过来自己失了态，连忙松开手，讪讪地低下头。探春定了定神，扶着赵姨娘和贾环，跟着众人一起磕下头去，声音清晰而稳：“臣女（臣妇/草民）接旨，谢主隆恩。”

传旨太监把圣旨递给贾政，脸上堆起笑容，对着贾母拱手道：“老夫人，恭喜恭喜啊！三姑娘能得圣上和北靖可汗青眼，这可是荣国府的福气！咱家还得回宫复命，就不多叨扰了。”

贾母强撑着笑意，让鸳鸯递上红包：“有劳公公了。贾琏，替我送送公公。”

“哎！”贾琏连忙应下，陪着传旨太监往外走。

等太监走了，荣庆堂里的人再也忍不住，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贾赦第一个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兴奋：“北靖王妃！好啊！虽说北靖是藩国，可听说那拓跋烈是个雄主，手里有十万骑兵，圣上都得让他三分！探春这一嫁，咱们荣国府往后在朝堂上，也有个靠山了！”

爱上海网站贾政皱着眉，沉声道：“大哥说的什么话！北靖远在漠北，气候恶劣，风俗不同，探春一个姑娘家嫁过去，受多少苦？再说，联姻之事，历来是‘棋子’，若将来两国生了嫌隙，探春夹在中间，可怎么好？”

“二弟就是迂腐！”贾赦哼了一声，“什么苦不苦的？女子生来就是要嫁人的，能嫁个王妃，总比嫁个寻常官宦人家强！你没听见圣旨里说‘睦邻修好’吗？这是圣上的意思，你敢抗旨？”

爱上海网站贾政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涨得通红。

爱上海网站贾母揉着太阳穴，看向王夫人和邢夫人：“你们俩怎么看？”

爱上海网站王夫人抿了抿唇，斟酌着说道：“老太太，圣旨都下了，抗旨是万万不能的。只是……探春是庶女，这嫁去北靖做王妃，会不会……会不会让宫里的元春心里不舒服？毕竟元春是嫡女，如今只是贵妃，探春一个庶女倒做了王妃……”

这话一出，众人都安静了些。是啊，元春是荣国府的嫡长女，在宫里熬了这么多年才混到贵妃，如今探春一个庶女，却一步登天做了王妃，传出去，难免有人说闲话，元春在宫里的处境，怕是也会尴尬。

爱上海网站邢夫人在一旁凉凉地接话：“可不是嘛。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探春的福气，谁让她命好呢？赵姨娘，你说是不是？”

爱上海网站赵姨娘正沉浸在“女儿做王妃”的喜悦里，听见邢夫人问她，连忙点头：“是是是！都是托老太太和老爷、太太的福！我们家探春，从小就聪明，如今能得圣上和可汗青眼，是她的造化，也是咱们荣国府的造化！”她说着，又拉着探春的手，笑得合不拢嘴，“三丫头，往后你就是王妃了，可得多照顾着你弟弟环儿，还有娘……”

探春被赵姨娘拉着，只觉得手腕发紧。她看着眼前这些人，贾赦想着借联姻攀附北靖，贾政想着“规矩”和“风险”，王夫人想着元春的脸面，邢夫人等着看笑话，赵姨娘则想着借她的身份谋好处，竟没有一个人，真正问过她愿不愿意，真正担心她远嫁漠北会不会受苦。

爱上海网站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她轻轻挣开赵姨娘的手，走到贾母面前，屈膝行礼：“老太太，圣旨已接，女儿的婚事，全凭老太太和父亲做主。只是……北靖远在漠北，女儿此去，怕是难得再回京城。往后府里的事，还要劳烦老太太、二太太和琏二嫂子多费心；赵姨娘和环儿，也请老太太多照拂。”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哭哭啼啼，也没有喜形于色，可贾母看着她挺直的脊背，却莫名觉得心酸。这孩子，打小就比别的姑娘懂事，性子烈，有主意，如今要远嫁他乡，却还要强撑着镇定。贾母拉过她的手，掌心粗糙却温暖：“好孩子，委屈你了。放心，有老太太在，你娘和环儿，我会照拂好的。北靖那边……虽说远，可你是个聪明孩子，凡事多想想，别硬碰硬，总能站稳脚跟的。”

探春看着贾母眼里的泪光，心里一暖，点头道：“谢老太太。”

爱上海网站这时，王熙凤被平儿扶着，从外面走进来。她脸色苍白，额头上还冒着汗，显然是撑着病体过来的。她走到探春身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道：“三妹妹，恭喜了。北靖王妃，这可是天大的体面。只是……”她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妹妹，这体面背后，是刀子还是蜜糖，可得自己辨清楚。待会儿回了秋爽斋，我让平儿给你送点东西，你仔细看看。”

探春心里一动，知道王熙凤是要给她提点什么，点头道：“多谢二嫂子。”

爱上海网站王夫人见王熙凤来了，皱了皱眉：“你身子不好，不在房里歇着，来这儿做什么？”

“娘，女儿是荣国府的二奶奶，接旨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来？”王熙凤勉强笑了笑，“再说，三妹妹要嫁去北靖，女儿也得过来道声喜。”

爱上海网站邢夫人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还是凤丫头懂规矩。不像有些人，刚得了点体面，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她说着，又瞥了赵姨娘一眼。

赵姨娘刚想反驳，被探春用眼色制止了。探春知道，这时候争执起来，只会让贾母更心烦，也只会让自己落得个“庶女骄纵”的名声。她对着众人道：“老太太，父亲，母亲，各位长辈，圣旨已接，婚事也定了。女儿身子有些乏，先回秋爽斋了。”

爱上海网站贾母点头：“去吧。让侍书给你炖点燕窝粥，补补身子。”

“谢老太太。”探春屈膝行礼，转身往外走。赵姨娘想跟着她走，被王夫人叫住了：“赵姨娘，你留下。关于探春的嫁妆，还有些事要跟你商量。”

赵姨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只能停下脚步，看着探春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爱上海网站探春走出荣庆堂，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桂花香扑面而来，却让她觉得有些呛人。侍书和翠墨跟在她身后，大气不敢出。

爱上海网站走到抄手游廊拐角，就见宝玉站在那里，手里捏着一朵桂花，一脸愁容。见探春过来，他连忙迎上去：“三妹妹！”

探春停下脚步，看着宝玉：“宝哥哥，你怎么在这儿？不去陪老太太他们说话？”

“我不想去。”宝玉皱着眉，把桂花递到探春面前，“三妹妹，他们说你要嫁去北靖，是不是真的？北靖远不远？是不是很冷？你去了那里，会不会想家？”

爱上海网站看着宝玉纯粹的担忧，探春心里的闷意消散了些。她接过桂花，放在鼻尖闻了闻，笑道：“远是远了些，冷也是冷的，可圣旨都下了，不去也不行啊。宝哥哥，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林妹妹和宝姐姐，别总让她们担心。大观园里的那些花儿草儿，你也多照看些，别让它们枯了。”

爱上海网站“我不要你走！”宝玉眼圈红了，“三妹妹，你走了，园子里就更冷清了。林妹妹身子不好，宝姐姐又总是客气，没人跟我说话了。要不……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北靖吧？我去给你做伴儿！”

爱上海网站探春忍不住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傻哥哥，你是荣国府的二公子，怎么能随便去北靖？再说，你去了，林妹妹和宝姐姐怎么办？听话，好好留在府里，等我将来回来，给你带北靖的好东西。”

宝玉还想说什么，就见黛玉的丫鬟紫鹃匆匆跑来：“宝二爷，三姑娘，林姑娘身子不舒服，让我来请宝二爷回去呢。”

宝玉叹了口气，看着探春：“那三妹妹，我先去看林妹妹了。你……你自己多保重。”

“嗯。”探春点头。

爱上海网站看着宝玉跟着紫鹃走了，探春手里捏着那朵桂花，花瓣已经有些蔫了。她抬头望向远处的天空，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可她的前路，却像是被浓雾笼罩着，看不清方向。

北靖、可汗、王妃、联姻……这些陌生的词汇，像一块块石头，压在她的心上。她知道，从接旨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彻底变了，不再是荣国府里那个管着大观园琐事的三姑娘，而是要去一个陌生的国度，做一个“睦邻修好”的棋子。

可她不想做棋子。

她想起王熙凤刚才的话，想起平儿眼里的担忧，想起贾母掌心的温度。她攥紧了手里的桂花，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爱上海网站漠北又如何？藩国又如何？她贾探春，既然能在荣国府的后宅里站稳脚跟，能把大观园管得井井有条，就不信在北靖，不能为自己、为想护的人，搏出一条生路来。

“姑娘，风大了，咱们回秋爽斋吧。”侍书轻声提醒。

爱上海网站探春深吸一口气，转身往秋爽斋走去。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的脚步很稳，没有丝毫犹豫，荣国府的三姑娘，要去漠北，做她的明慧妃了。而荣庆堂里那些关于“体面”“好处”“风险”的议论，那些真真假假的关切，都被她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只是她不知道，这场看似“体面”的联姻背后，藏着的不仅是大胤皇帝的权术，还有贾雨村的野心，以及那个早已离开贾府、却在暗处盯着这一切的小沙弥——一场席卷荣国府、甚至牵动两国的风暴，正悄然酝酿。而她这一去，既是远嫁，也是踏入了这场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