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星绕太阳公转一周需要29.5年。当它回到你出生时的位置，你要么涅槃，要么偿还所有业债。”

——海州民谣

2023年11月14日，海州，暴雨。

雨水像是一层厚重的油布，将整座城市死死捂住。位于老城区地下的地铁六号线施工现场，探照灯惨白的光束在雨幕中显得摇摇欲坠。

林萧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把警戒线拉得更紧了一些。作为海州市局法医科的一名实习生，这种在大雨夜里被从被窝里拖出来“出现场”的活儿，通常都是他的份内事。

“小心点挖！别把骨头敲碎了，这可是文物局那边指名要看的。”刑警队的老张在坑边吼着，手里的烟被雨淋灭了半截。

挖掘机巨大的铲斗悬停在半空，像一只择人而噬的钢铁巨兽。就在十分钟前，工人们在挖掘这处原本属于“海州第三纺织厂”旧址的地基时，挖出了一个用水泥浇筑的诡异立方体。

水泥块被敲开后，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不是文物，也不是普通的骸骨。

林萧提着勘查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烂泥走过去。那是一具尸体，蜷缩在水泥块留出的空腔里。

“怪了。”林萧蹲下身，戴上乳胶手套，眉头瞬间皱紧。

这里的土壤酸性很重，按理说埋了几十年的尸体早就该白骨化了。但这具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皮革样化”——皮肤变成了深褐色，像紧绷的陈年牛皮一样贴在骨骼上，面部肌肉虽然干瘪，但五官轮廓依然清晰可辨。

更让林萧感到违和的，是死者的穿着。

这是一套极其具有时代感的装束：宽大垫肩的双排扣灰色西装，里面是一件已经发黄的“梦特娇”亮丝T恤，腰间甚至还别着一个黑乎乎的硬塑料块——那是90年代初身份象征的传呼机。

“90年代的？”老张凑过来，用手电筒晃了晃，“看这行头，生前还是个款爷。估计是被仇家灌了水泥沉尸的。”

林萧没接话。他正在检查尸体的双手。死者的手指修长，指节处有几处细微的老茧，不在掌心，而在食指和拇指的内侧——这是长期握解剖刀或手术刀才会形成的特殊茧子。

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林萧的脊椎爬了上来。这茧子的位置，和他自己手上的简直一模一样。

“林子，先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这种密封环境下，遗物比尸体更能说明身份。”老张催促道。

林萧点了点头，伸手探入那件硬邦邦的西装内袋。

布料已经脆化，稍一用力就发出了撕裂声。他的指尖触到了几张黏连在一起的纸片。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出来，放入物证袋。

借着强光手电，林萧看清了那几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张黑白的一寸照片，边缘已经腐烂，依稀能看清是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孩子的画面。女人的发型是那种90年代流行的大波浪，笑得很甜。

第二样是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条。

第三样……

当林萧看清第三样东西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瞬间停跳了半拍。

那是一张热敏纸打印的彩票。

虽然字迹因为受潮有些模糊，但二维码和底部的防伪条码依然清晰可见。最重要的是那一串红色的开奖日期：

2023年11月13日。

第2023132期。

林萧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镊子差点掉在尸体上。

今天是11月14日。

这张彩票，是昨天买的。

“怎么了？”老张察觉到林萧的异样，凑过头来，“看清是什么了吗？”

林萧下意识地把物证袋往怀里缩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是在嚼沙子：“没……没什么，就是张废纸。张叔，雨太大了，容易破坏检材，建议立刻运回局里解剖。”

老张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挥了挥手：“行，听你的。收队！”

就在林萧准备站起身的瞬间，他的手指不小心触碰到了那具干尸裸露在外的颈部皮肤。

嗡——！

一阵尖锐的耳鸣毫无预兆地贯穿了林萧的大脑。

世界在他眼前崩塌重组。

雨声消失了，探照灯的光芒被拉扯成无数条扭曲的霓虹光带。

他看到了一条红线。

一条鲜红欲滴、仿佛血管般的细线，从这具已经死去三十年的干尸胸口钻出来，在空中蜿蜒盘旋，最后径直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视线顺着红线急速拉近，林萧感觉自己的意识被强行拽入了一段陌生的记忆碎片：

昏暗的防空洞，满地的积水。

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正靠在墙角大口喘息，鲜血从他的腹部涌出。

男人抬起头，那是一张沾满血污却异常年轻的脸。

他看着虚空中的某处，眼神绝望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解脱，嘴唇无声地开合。

林萧读懂了那个唇语。

那个濒死的人在说：“别来。”

“林萧！林萧！”

老张的吼声将他猛地拽回现实。

林萧大口喘着粗气，浑身已经被冷汗湿透。眼前的红线消失了，霓虹光带也褪去了，只有那具冰冷的干尸依旧静静地躺在泥水里，那黑洞洞的眼眶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

“你怎么回事？脸色白得跟纸一样，低血糖犯了？”老张扶住他。

“没事……可能有点累了。”林萧强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眼神却不敢再看那具尸体一眼。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的幻觉里，虽然那个濒死男人的脸被血污覆盖，但林萧还是认出来了。

那种熟悉感让他毛骨悚然。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张脸。

每天早上刷牙时，他都会在镜子里看到。

凌晨三点，海州市公安局法医解剖室。

无影灯将不锈钢解剖台照得惨白一片。换气扇嗡嗡作响，却怎么也抽不走空气中那股陈腐的尸臭味。

林萧独自一人站在解剖台前。

作为实习生，他本没有资格独立进行尸检，但他用“初步清理”的借口支走了值班的同事，并锁上了大门。

那张彩票此刻就放在旁边的托盘里。

他又核对了一遍。没错，就是昨天发行的双色球，购买地点就在离警局不远的一家便利店。

一个死于90年代、穿着梦特娇、用着BP机的人，口袋里装着一张2023年的彩票。

这不仅是谋杀，这是在挑战物理法则。

林萧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中的止血钳，开始剥离尸体面部已经皮革化的皮肤。

随着清理工作的进行，死者的真容逐渐显露出来。

高颧骨，薄嘴唇，眉骨处有一道细微的断裂痕迹。

林萧的手在发抖。他放下器械，缓缓摘下口罩，走到墙边的镜子前。

他摸了摸自己的眉骨。那里有一道疤，是七岁那年骑自行车摔的。

他转过头，看向解剖台上的死者。

死者的眉骨同样位置，也有一样的旧伤痕迹。

DNA比对结果还需要四个小时才能出来，但作为一名法医，林萧的直觉已经给了他判决书。

躺在台子上的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或者说，是另一个时空的、死去的自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萧感觉喉咙发紧，一种巨大的荒谬感笼罩着他，“如果是未来的我穿越回过去死掉了，那现在的我算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

那种诡异的视觉又出现了。

解剖室的空气中浮现出无数条淡灰色的线条，它们像是某种因果律的具象化。而那条连接着他和尸体的红线变得更加粗壮，甚至开始像心脏一样搏动。

而在尸体的头顶，一行血红色的倒计时数字凭空浮现：

【距离闭环重启还有：29天 23小时 58分】

“闭环重启？”林萧下意识地念出了这几个字。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萧！开门！快开门！”是老张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焦急，甚至带着一丝恐慌。

林萧眼前的幻觉瞬间消散，倒计时隐没。他手忙脚乱地重新戴好口罩，把那张彩票藏进自己的贴身口袋，然后打开了门。

“怎么了张叔？”

老张脸色铁青，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传真件，上面盖着绝密红章。

“别验了，立刻封存尸体。”老张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这案子被移交了。”

“移交？交给谁？这只是一具无名干尸……”

“交给国安。”老张打断了他，眼神复杂地盯着林萧，“还有，刚刚技术科恢复了死者身上那个BP机里的最后一条留言。”

林萧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写的什么？”

老张咽了口唾沫，把那张传真纸递到林萧面前。

纸上是一张放大的黑白图片，显示着BP机那充满噪点的液晶屏幕。

屏幕上只有短短一行字，发信时间显示是1993年8月15日。

内容是：

【林萧，土星回归了。去防空洞，那是唯一的活路。】

林萧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个BP机是死者的遗物。

死者如果是“另一个自己”，那这条信息就是发给他自己的。

可是……

现在的林萧，今年才23岁。

1993年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有出生。他的父亲林建国那时候也才28岁。

是谁在1993年知道“林萧”这个名字？并且知道他在2023年会看到这条信息？

“林萧？”老张看着发呆的徒弟，狐疑地问道，“这上面怎么会有你的名字？虽然叫林萧的人满大街都是，但这……这也太巧了。”

林萧强行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张叔，这肯定是重名。90年代叫林萧的人多了去了。”

老张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毕竟时空穿越这种事只存在于小说里。他拍了拍林萧的肩膀：“行了，这案子水太深，不是我们能碰的。上面的人马上就到，你把尸体收拾一下，别乱说话。”

老张转身离开。

林萧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息。

他掏出那张藏起来的彩票，又看了看那张写着“去防空洞”的BP机照片。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

作为一个理科生，他很快理清了一个让人绝望的逻辑链：

解剖台上的死者，大概率就是自己。

自己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穿越回1993年。

然后在1993年死掉，被人灌进水泥，埋在地下三十年。

直到2023年的今天，被现在的自己挖出来。

这是一个死循环。

一个衔尾蛇般的莫比乌斯环。

“如果我已经死在了过去，那现在的我是谁？一段残影？还是还没来得及去死的‘前身’？”

就在这时，他眼前的空气再次扭曲。

那行血红色的倒计时重新浮现，数字跳动了一下：

【29天 23小时 45分】

与此同时，一行小字注解在倒计时下方缓缓展开：

【警告：因果悖论已触发。】

【若不在倒计时结束前完成第一次跳跃，主体将被时间修正力抹除。】

【任务目标：前往海州第三纺织厂地下防空洞。】

林萧看着这行像网游任务面板一样的文字，苦笑了一声。

他想起了自己从小到大的偏头痛，想起了总是做的那同一个噩梦——梦里他在无尽的黑暗隧道中奔跑，身后是滔天的洪水。

原来那不是梦。

那是记忆的回响。

他转过身，看着解剖台上那具干尸——那是他的“未来”，也是他的“过去”。

“好啊。”林萧对着尸体轻声说道，眼神逐渐从恐惧变得锋利起来，“既然你都把答案送到我手里了，那我就陪你玩玩这个游戏。”

他脱下白大褂，将那张彩票揣进兜里。

这一夜，海州的雨下得更大了。

命运的齿轮，在生锈了三十年后，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再次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