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是被楼下的嘈杂声吵醒的。

“收旧冰箱、旧电视、旧电脑——”

嘶哑的吆喝声穿透薄薄的玻璃窗。

混着六月清晨的热气，一股脑灌进这间不到十平米的出租屋。

他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几秒。

天花板上，水渍晕开成熟悉的地图形状——像一只缺了腿的鸡。

那是去年雨季留下的，房东说修，修到现在。

“又是这个梦……”

陈默习惯性地去摸枕边的烟，却摸了个空。

不对。

他猛地坐起身。

房间太小，起身太猛。

额头“砰”一声撞在上铺的床板。

疼痛真实而尖锐。

上铺？

他大学毕业后就再没睡过上下铺。

陈默愣愣地环顾四周。

掉漆的铁架床、贴满球星海报的墙面。

堆在角落的编织袋，以及地上散落的啤酒瓶和泡面盒。

床尾贴着一张海报。

科比·布莱恩特穿着8号球衣。

背景是紫金色。右下角印着：1999-2000赛季，NBA总冠军。

2000年。

陈默的呼吸停了一拍。

他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冲到那张歪斜的木桌前。

桌面上摊着几份简历，最上面那份——

姓名：陈默

毕业院校：江城工业大学（本科）

专业：机械工程

求职意向：技术员、工程师助理

日期：2000年6月。

旁边，一部深蓝色的诺基亚3310静静躺着。

陈默抓起手机，拇指按向熟悉的按键。

屏幕亮起，像素化的蓝色背景上，时间清晰：

2000年6月28日，星期三，7:13

还有一条未读短信。

他按下确认键。

“陈默，我们分手吧。

昨晚我想了很久，你连份正经工作都找不到，以后怎么养家？

我妈说，至少要找个有编制的。对不起，别找我了。——李倩”

短信发送时间：凌晨2:47。

陈默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笑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先是低低的，渐渐变得失控，最后化成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弯下腰，手撑在桌沿，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不是梦。

他真的回来了。

回到二十二岁，大学毕业的第二天，被分手，口袋空空，前途迷茫的这一天。

前世，他用了十八年，才勉强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

在一家废品回收公司当个小主管，每天和破烂打交道，工资刚够还房贷。

妻子跟人跑了，父亲肝癌晚期没钱治，最后在县医院走廊的加床上咽了气。

2023年那个雨夜，他喝醉了，从出租屋的天台摔下去。

再睁眼，就是这里。

2000年。

一切还没开始，一切还能重来。

陈默直起身，抹了把脸。

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窗户。

楼下，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蹬着三轮车，正停在垃圾桶旁。

车上堆着废纸板、旧塑料瓶，还有几台锈迹斑斑的旧风扇。

男人拿着铁钩，熟练地在垃圾桶里翻捡。

“收旧冰箱、旧电视、旧电脑——”

声音洪亮，带着某种粗粝的生命力。

陈默的目光，却越过三轮车，落在更远处。

街对面的“奔腾网吧”门口，几个顶着黑眼圈的学生正走出来，手里拿着红色罐装的可口可乐。

旁边的音像店里，周杰伦的《星晴》飘出来：“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望着天……”

报刊亭挂着当天的《江城晚报》。

头版标题醒目：“互联网春天来了！国内三大门户网站赴美上市在即。”

陈默深深吸了口气。

2000年的空气……

混杂着汽车尾气、早餐摊的油烟，还有某种……勃勃的、混乱的、充满可能性的味道。

他转身，开始翻找自己的口袋。

牛仔裤兜：几张皱巴巴的纸币，一张五元，三张一元，还有几个硬币。

上衣口袋：一个用了一半的打火机，半包红梅烟。

把所有钱摊在桌上，数了两遍。

23块5毛。

这是他现在全部的家当。

手机又震了一下，还是短信，来自老家邻居王叔。

“小默，你爸昨晚肚子疼了一夜，今早我送他去卫生院看了。

医生说要到县医院查，可能肝有问题。

你什么时候能寄点钱回来？”

陈默的手指僵住了。

父亲肝硬化，前世的诊断是2001年初。

现在，症状已经出现了。

县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加上开药，至少一千。

如果要手术……

十万。

前世，就是差这十万手术费，耽误了最佳治疗时机。

陈默闭上眼睛。

前世父亲临终前干瘦的脸，和手机屏幕上冰冷的文字重叠在一起。

再睁开眼时，他眼里最后一丝迷茫消失了。

他迅速换上最旧的那件T恤和牛仔裤，把钱塞进口袋，拿起手机。

走到门口时，他顿了顿，转身从床底拖出一个落满灰的帆布包。

那是大一军训发的，结实，能装。

下楼，穿过狭窄的楼道。

房东阿姨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看见他。

扯着嗓子问：“小陈啊，工作找得怎么样？下个月房租该交了啊！”

“快了。”陈默头也不回。

走出院门，阳光刺眼。

他站在街边，看了看左边——人才市场的方向。

前世，他在那里排了三天队，投了二十份简历，最后只得到一个郊区工厂的面试机会。

他又看了看右边——三轮车远去的方向。

那个收废品的男人正停在一个小区门口，跟门卫说着什么。

陈默没有犹豫。

他朝右边走去。

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

经过一个便利店时，他花三块钱买了一双劳保手套，两块钱买了个大号编织袋。

又花五毛钱买了瓶最便宜的矿泉水。

剩下18块。

他拧开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半瓶，剩下的浇在头上。

冰凉的水顺着发梢滴下来，流进脖子里。

很清醒。

从现在起，每一分钟，每一个决定，都不能错。

陈默的目光，投向马路对面。

那里是江城工业大学的侧门，今天是毕业生离校的最后期限。

宿舍楼下，几个巨大的绿色垃圾桶已经塞满，旁边还堆着成山的杂物：

旧被子、破脸盆、缺了腿的椅子、成捆的书籍……

几个清洁工正在往外清运，把东西扔上一辆卡车，准备拉去垃圾场。

陈默眼睛亮了。

他紧了紧手套，拎起编织袋，大步穿过马路。

“哎哎，你干嘛的？”

一个穿着橙色环卫马甲的大妈拦住他，手里的扫帚横在身前，眼神警惕。

陈默指了指那堆杂物：“阿姨，这些是不要的吧？我捡点能用的。”

大妈上下打量他——年轻，眉眼干净，不像流浪汉，但穿着实在寒酸。

“大学生？”

大妈语气缓和了些：“毕业了没地方去？”

陈默点头：“想捡点东西卖钱，凑房租。”

这话半真半假，却最容易让人放下戒备。

大妈眼里果然多了点同情：“唉，现在工作是不好找……你捡吧，反正都是要扔的。

不过快点啊，八点半车就来拉了。”

“谢谢阿姨。”

陈默蹲下身，开始翻找。

他的动作很快，但有条理。

第一类：书籍。

毕业生的教材、辅导书、小说杂志，成捆成捆地被丢弃。

大部分是没用的，但陈默专挑几种：

成套的考研资料：尤其是数学、英语的真题解析，2000年考研刚热起来，二手资料有市场。

专业课经典教材：比如机械设计、自动控制原理，这些书新版旧版差别不大，低年级学生会买。

外文原版书：偶尔能翻到，按斤卖废纸是糟蹋，旧书店当宝贝。

他迅速挑出二十几本，码在一边。

第二类：电子产品。

这个年代的学生，电子产品不多，但总有遗漏。

一个破了壳的随身听（索尼Walkman），电池仓锈了，但陈默摇了摇，里面还有磁带。

试试开关，没反应——可能是接触不良，修修或许能用。

几个旧计算器，最简单的太阳能款，按了按，屏幕还能亮。

最让他惊喜的，是在一堆废报纸下面，翻出一个黑色塑料袋。

里面装着一台——台式电脑主机？

主机很旧，机箱盖没了，主板裸露，积满灰尘。

硬盘还在，内存条插着两条，陈默拔下来看了看：SDRAM，64MB一条。

2000年，64MB内存条，二手市场能卖一百多。

显卡是集成的，CPU是奔腾Ⅱ，没散热器。

但主板是完好的，芯片组是Intel 440BX——经典款，兼容性好。

整机当废铁卖，最多三十。拆开卖零件……

陈默心里快速估算。

他继续翻。

第三类：日用杂物。

暖水瓶、台灯、插线板、衣架……他只要完好且轻便的。

一个八成新的不锈钢保温杯，洗干净能自用。

第四类：金属。

这是重点。

破自行车拆下来的车铃（铜）、坏掉的台灯底座（铸铝）、几个生锈的合页（铁）。

甚至有一把断了柄的美工刀——刀片是高速钢，虽然量少，但单价高。

陈默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眼睛快速识别，手迅速分拣。

十分钟后，他脚边已经堆起三小堆：书、电子产品、金属杂物。

环卫大妈在一旁看得直咂嘴：“小伙子，你挺懂行啊？专门干这个的？”

“家里以前开过修理铺。”

陈默随口应道，手上没停。

这是真话。

他爷爷当年在县城有个修理铺，什么都能修，他从小跟着打下手。

前世在废品公司，更是把各种材料的成色、价格摸得门清。

又翻到一个帆布书包，里面居然有半卷电工胶布、一把小螺丝刀、几个不同规格的螺丝螺母。

工具！

陈默如获至宝，立刻收进自己包里。

“车来了！快点儿！”大妈喊道。

一辆蓝色的自卸卡车轰隆隆开过来，停在垃圾堆旁。

司机跳下车，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

看见陈默在捡东西，皱皱眉，但没说什么，开始往车上扔大件杂物。

陈默加快速度，把挑好的东西塞进编织袋。

书最重，装了半袋。

电子产品和金属件装在帆布包里。

剩下的杂物，他用捡来的绳子捆成一捆。

“差不多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编织袋鼓鼓囊囊，拎起来得有三十多斤。

帆布包也不轻。

“小伙子，这些你真要啊？”

司机叼着烟，斜眼看他：“破烂玩意儿，能卖几个钱？”

“攒点饭钱。”陈默笑笑，把编织袋甩到肩上。

沉。

但他心里踏实。

前世扛过更重的包，在废品站一干就是三年。

那时候是为了生存，现在，是为了翻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