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垒裂隙

第一场：三十九度八

深圳三号地下堡垒，医疗区C段，灾变后第三年。

黄昏的最后一丝光，挤过通风管道拐弯处的防爆网，在水泥地上切成一道倾斜的、模糊的格子。光里有浮尘缓慢翻滚，像某种微型星云。林九盯着那束光看了太久，直到眼睛发酸，才把视线移回手里的体温计。

银色水银柱停在红色刻度区末端：39.8℃。

数字旁边有道细微划痕，是三个月前小雨第一次高烧时，他慌张中失手磕到的。此刻那道划痕在应急灯管惨白的光线下，像条蜈蚣趴在数字上。

“爸爸。”

声音很轻，几乎被医疗区深处某个老人的咳嗽声吞没。林九转过身。

爱上海网站临时病床上，女儿小雨蜷缩在发黄的被单里，只露出一张小脸。嘴唇干裂起皮，脸颊有不正常的潮红。九岁的孩子，在过去的三年里迅速学会了安静——安静地饿，安静地病，安静地等。她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映着天花板上那盏永远滋滋作响的应急灯。

爱上海网站“嗯。”林九坐到床边，把体温计放进床头的铁皮盒。盒子里还有半卷纱布、两支空了的注射器、一张写着“林小雨，过敏史：青霉素”的塑料卡片。

“王阿姨来过吗？”小雨问，声音像砂纸摩擦。

“还没到点。”林九看向隔帘外。帘子是灰绿色的，布料边缘磨损起毛，上面印着褪色的“SZ市第三人民医院”字样。现在它隔开的不是病房，而是生与死之间那道更模糊的界线。

爱上海网站医疗区共有四十八张床位，满员。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汗酸和腐烂伤口混合的气味，底层还浮着一层铁锈味——来自堡垒深层的循环水管，那套系统灾变前就快报废了，如今只是勉强运转。

墙上有字。红漆刷的，笔画粗粝：

静默求生，勿问明日。

爱上海网站下面是后来有人用炭笔加的小字：明日已死。

林九的目光扫过那些字，右手伸进口袋，攥住了某样东西。金属的冰凉透过掌心皮肤传来，那触感三年未曾改变。

窗帘被掀开了。

爱上海网站不是护士。王姐穿着后勤部的灰色制服，腋下夹着硬板夹，脸上没什么表情。她五十岁上下，短发，颧骨很高，看人时眼皮习惯性耷拉着，像在打量一件需要估价的旧货。

爱上海网站“林教授。”她声音不高，确保只有这一床能听见，“你的积分清零了。”

爱上海网站林九没动。“小雨的烧还没退。”

爱上海网站“我知道。”王姐翻开板夹，用圆珠笔尖点了点某一行，“退烧药配额昨天就用完了。今天新到的三盒，优先给了北区守卫队——昨晚尸潮冲击，伤了七个。”

爱上海网站“她只需要三天药量。”林九声音很平，“三天后，烧退了，我们马上搬出去。”

爱上海网站王姐合上板夹，发出一声轻响。“规矩就是规矩。医疗床位，每日扣十五积分。你的积分，”她又翻开板夹看了一眼，“负八分。按规矩，今晚八点前得清空床位。”

远处传来金属门开合的撞击声，接着是推车轱辘碾过水泥地面的滚动声。有人在呻吟，声音拖得很长，像漏气的风箱。

爱上海网站王姐向前挪了半步，压低声音：“老陈死了。凌晨三点，呼吸衰竭。”

爱上海网站林九知道老陈。六十七岁，糖尿病并发症，伤口溃烂。他儿子每天下工后都来陪夜，有时会分给小雨半块压缩饼干。

爱上海网站“他儿子今早补上了床位。”王姐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流，“人家上交了两箱军用罐头，生产日期是灾变前，密封完好。换了八十积分。”

爱上海网站她顿了顿，眼皮抬起来，第一次真正看向林九的眼睛。“林教授，你不是第一个。上个月，张工的女儿也是高烧，没药，硬扛了四天。第四天晚上抽搐，天亮前走的。”

爱上海网站林九的手指在口袋里收紧了。金属边缘硌着掌骨。

爱上海网站“东侧通风管道，”王姐的语速忽然加快，嘴唇几乎不动，“B7段，第三根支架后面，栅栏螺丝松了三颗。每晚八点到八点二十，守卫换岗，监控死角。”

林九盯着她。

“外面，第三街区，美康大药房废墟。”王姐报出一个地址，“三个月前清扫队标注‘未完全清理’，但听说二楼库房没被翻过。可能有遗留药品。”

“为什么告诉我？”

王姐嘴角扯了一下，不想笑。“你女儿上个月教过我儿子认字。他写了‘妈妈’两个字。”

爱上海网站她说完，转身就走。灰绿色窗帘落下，遮住了她的背影。

林九在原地站了十秒。然后他蹲下身，从床底拖出唯一的背包——帆布材质，边缘磨损发白。他动作很慢，一件件往里放东西：半瓶水，两块能量棒，小雨的一件换洗内衣，一本没了封面的《儿童急救手册》。最后，他从枕头下摸出那枚怀表。

爱上海网站太极形状，铜质外壳已经磨得发亮。他用拇指擦过表盖，咔哒一声弹开。

表盘玻璃裂了一道细纹，时针停在三点十七分。表盖内侧刻着一行小字：

爱上海网站癸卯年白露，地脉有变。

爱上海网站字迹娟秀，是他妻子的笔迹。刻痕很深，像是用某种尖锐工具反复描过。

林九合上表盖，把怀表塞进背包夹层。转身时，小雨正看着他。

“我们要走了吗？”孩子问。

“嗯。”林九扶她坐起来，用床单裹紧她瘦小的身体，“爸爸带你换个地方。”

“去哪里？”

爱上海网站“一个……安静点的地方。”

爱上海网站他背起小雨，用事先准备好的布带在胸前交叉绑紧。孩子很轻，灾变后就没怎么长过肉，背在身上像背着一捆枯枝。背包挂在身前，鼓鼓囊囊抵着胃部。

离开医疗区需要穿过三条走廊。沿途是更多病床，更多浑浊的眼睛。没人说话，所有人都保持着那种过度疲惫后的静止。只有墙角一个年轻女人在无声地哭，肩膀一耸一耸，但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爱上海网站走廊尽头是身份检查点。守卫靠在墙边打瞌睡，听到脚步声才勉强抬了抬眼皮。

“搬去D区？”守卫例行公事地问。D区是混合居住区，大通铺，没有医疗资源。

爱上海网站林九点点头，亮出手腕上的身份条码。守卫用扫描仪扫了一下，屏幕跳出红色警告：积分不足，医疗权限已冻结。

“快走快走。”守卫不耐烦地挥手，重新闭上眼睛。

铁门在身后关闭。门轴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像某种动物的哀鸣。

第二场：通风口

爱上海网站通往东侧官道的路比预想的难走。

爱上海网站堡垒地下部分共有七层，医疗区在第三层，通风管道入口在第四层与第五层之间的维护通道。楼梯没有灯，林九只能扶着冰冷的水泥墙，一级一级往下挪。背包里的水瓶随着动作晃荡，发出规律的撞击声。

小雨趴在他背上，呼吸喷在他后颈，滚烫。

“爸爸。”

“嗯。”

“妈妈是不是在地下等我们？”

林九脚步顿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爱上海网站“我梦见她了。她说……地下面很冷，但很安静。”

孩子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个字几乎散在黑暗里。林九感觉到她的额头贴在自己背上，温度透过布料传来。

“睡吧。”他说，“到了我叫你。”

维护通道里堆满了废弃的机械零件和破损的管道，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霉菌混合的气味。墙上用荧光涂料画着方向箭头，大部分已经暗淡剥落。林九根据记忆找到了B7段的标记——一个褪色的黄色三角形。

通风栅栏就在眼前。半米见方的铁网，用八颗螺丝固定在混凝土框架上。王姐说得没错，右下角的三颗螺丝有明显松动痕迹，锈迹被新鲜摩擦刮掉了一层。

爱上海网站林九放下小雨，让她靠墙坐着。从背包侧袋掏出螺丝刀——这是他仅有的工具之一，柄上缠着电工胶布，刀头已经磨钝了。

爱上海网站第一颗螺丝转得很顺利。第二颗锈死了，他不得不把全身重量压在螺丝刀上，一点一点拧动。汗水顺着额头滴进眼睛，刺得生疼。第三颗螺丝滑丝了，拧到一半卡住，再也转不动。

他看了看表：八点零六分。换岗已经开始。

爱上海网站远处传来脚步声，两个，正向这边走来。守卫的交谈声隐约可闻：

“……北区今天又闹了，说配给掺了锯末。”

爱上海网站“掺了就掺了，有得吃不错了……”

林九趴在地上，把脸贴近栅栏边缘。透过铁网缝隙，能看到外面是一条狭窄的维护走廊，尽头有扇防火门。脚步声停在门外，钥匙串叮当作响。

爱上海网站他的手指抠进栅栏边缘，用力一拉。

锈蚀的金属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滑丝的螺丝崩开了，栅栏向外倾斜出一个角度，刚好够一个人侧身钻过。

“什么声音？”门外的守卫问。

林九屏住呼吸，轻轻把小雨先推出去，自己再跟着挤过缝隙。背包刮到了铁网边缘，发出布料撕裂的声音。

防火门开了。

爱上海网站他抱着小雨滚进走廊角落的阴影里，背紧贴着冰冷的管道。守卫的手电光柱扫过来，在栅栏缺口处停留了几秒。

爱上海网站“又是老鼠吧。”一个声音说，“这破地方老鼠比人多。”

“听说老鼠肉能吃。”

爱上海网站“你吃一个试试？上周老李吃了，拉肚子拉了两天……”

脚步声远去，防火门重新关上。

林九等了整整一分钟，才缓缓呼出一口气。肺里像塞满了砂纸。小雨在他怀里动了动，没醒。

通风管道的出口在堡垒外墙三米高的位置，外面焊着防爬网。但东北角有处焊接点松脱了，这是堡垒里少数几个“公开的秘密”——一些会翻垃圾的人偶尔从这儿溜出去，用捡来的废品换积分。

爱上海网站林九用螺丝刀撬开最后的网片，冷风瞬间灌入。

爱上海网站夜风里带着潮湿的土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他探出头，看见堡垒外墙上的探照灯缓慢扫过，光柱切开沉甸甸的夜幕。远处，曾经是商业区的废墟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片扭曲的剪影，断墙残垣像巨兽的肋骨刺向天空。

雨开始下了。

不是普通的雨。是黑雨。

爱上海网站灰黑色的雨滴落在锈蚀的金属上，发出细密的、几乎听不见的嘶嘶声。这是灾变后出现的异常气象之一，成因不明，已知的特性是会加速金属腐蚀，并在连续降落后降低环境温度——对僵尸的活动反而有利。

爱上海网站林九把小雨往上托了托，用背包里的塑料布裹住她的头，然后翻出洞口。

爱上海网站三米的高度，他几乎是直接跳下去的。落地时膝盖传来剧痛，但他立刻稳住身体，躲进墙根的阴影里。

爱上海网站探照灯再次扫过，光斑离他脚尖只有半米。

爱上海网站他沿着堡垒外墙向第三街区移动。沿途经过三个哨塔，塔上的守卫都缩在挡板后面，没人注意到墙根下那个快速移动的黑影。

第三街区在堡垒东南方向八百米处。灾变前是繁华的商业区，如今只剩下混凝土骨架和堆积如山的瓦砾。美康大药房的招牌斜挂在二楼，霓虹灯管碎了一半，剩下的部分在夜风中吱呀摇晃，像随时会砸下来。

林九在街角停下，观察了五分钟。

没有活物移动的迹象。但僵尸不需要移动——它们可以像雕塑一样站在废墟里，一站就是几天，直到活人的气息或者特定频率的声音惊动它们。

他贴着墙根摸到药店正门。玻璃门早就碎了，满地都是尖锐的碎片。柜台倒塌，货架横七竖八地翻倒，地上散落着空药盒和破碎的药瓶。空气里有股刺鼻的气味，像是过期药品和某种有机腐败物混合的味道。

爱上海网站小雨醒了，在他背上不安地扭动。

“爸爸……”

爱上海网站“别出声。”林九低声道，侧耳倾听。

爱上海网站除了风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金属碰撞声，一片死寂。他跨过门槛，踩在碎玻璃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爱上海网站一楼是开放柜台，所有值钱的药品早被洗劫一空。他走向后部的楼梯，木制楼梯已经腐朽，踏上去时发出令人心惊的呻吟。

二楼的情况稍好。这里似乎是库房和办公区，几个铁皮柜子还立着，但都被撬开了。林九迅速翻找，手电光柱在灰尘中划出颤抖的光轨。

爱上海网站大多数柜子是空的。但在最角落的一个矮柜里，他找到了半箱没有标签的白色药瓶，以及三盒包装完好的阿莫西林胶囊。生产日期模糊不清，但铝箔包装没有破损。

他迅速将药品塞进背包，手触到了柜子后面的东西。

触感不对——不是金属或木头，而是……布料？

林九挪开矮柜，手电光柱照过去。

柜子后面靠墙坐着一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人。

一具干尸，穿着现代登山服，背靠着墙壁，头颅低垂。尸体的脱水程度很高，皮肤紧贴骨骼，呈深褐色，但没有明显的腐烂迹象。更奇怪的是，周围没有尸臭味，只有一股淡淡的、类似檀香的气味。

登山服是亮橙色，胸口有个户外品牌的logo。背包还背在身上，鼓鼓囊囊。

林九犹豫了两秒，蹲下身，拉开了干尸背包的拉链。

里面是些寻常的户外装备：头灯、绳索、能量棒、水壶。但在夹层里，他摸到一个硬物。

一台数码相机。

电池早就没电了，但存储卡还在。林九取出存储卡，迟疑片刻，还是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刺耳的警报声。

爱上海网站不是来自堡垒方向——是更远的西侧，伴随着隐约的爆炸声和密集的枪声。尸潮冲击？

林九立刻起身，准备离开。起身前，他下意识地看了干尸最后一眼。

尸体的右手紧握着什么东西。他掰开僵硬的手指。

是一个登山扣，上面挂着一枚小小的太极徽章。和他怀表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林九的呼吸停了一拍。

他抓起徽章，连同相机一起塞进背包，转身冲向楼梯。

爱上海网站下到一楼时，他听见了声音。

不是枪声，也不是警报声。

是低频的嗡鸣。

从街道深处传来，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无数只蜜蜂在同时振翅，但更沉、更厚，震动通过地面传到脚底，震得他脚心发麻。

他冲出药店，看见街道另一端的景象，僵在原地。

尸群。

数量无法估算，至少有上百只，也许更多。它们从废墟的各个角落走出来，聚集在街道中央。不是往常那种蹒跚混乱的状态，而是排列成松散的队列，全部仰着头，面向天空。

爱上海网站黑雨落在它们青灰色的皮肤上，没有滑落，而是被迅速吸收。每一滴雨落下，它们喉咙里的嗡鸣声就提高一分。

林九慢慢后退，躲回药店门后的阴影里。他捂住小雨的嘴——孩子醒了，正在发抖。

爱上海网站探照灯的光柱扫过街道，照亮了尸群的中心。

爱上海网站那里站着一个特别的个体。

爱上海网站比普通僵尸高出一头，穿着某种破败的、似乎是古代制式的衣物，衣摆破烂不堪。它的皮肤不是青灰色，而是近乎半透明的蜡白，能看见皮下的黑色血管像树根一样虬结。

它也在仰头望天。

然后，它张开了嘴。

没有声音发出，但所有僵尸同时停止了嗡鸣。整条街陷入死寂，只剩下雨丝落地的沙沙声。

下一秒，那个高个僵尸猛地低下头，视线直射林九藏身的药店方向。

它看见了。

林九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贴着墙壁，一点一点向后挪，手指摸到了后门把手——锁死了。

街道上，尸群开始移动。不是狂奔，而是缓慢的、有节奏的推进，像潮水漫过礁石。

他看向窗户。二楼窗户是破的，外面是相邻建筑的屋顶平台，距离大约三米，中间隔着一条小巷。

没有选择了。

林九解开胸前的布带，把小雨转到胸前抱住。“抓紧爸爸的脖子。”

爱上海网站然后他冲向楼梯，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二楼，跨过满地狼藉，从破窗纵身跃出。

爱上海网站身体在空中划过的瞬间，他听见药店一楼传来玻璃门彻底碎裂的巨响。

他落在对面屋顶，就势一滚，卸去冲力。小雨死死搂着他的脖子，一声没吭。

起身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爱上海网站药店二楼窗口，那个高个僵尸站在那里。黑雨落在它身上，居然蒸腾起淡淡的雾气。它的眼睛在黑暗中反射着某种幽光，像两盏遥远的、冰冷的灯笼。

然后它转身，消失在窗口深处。

尸群没有追来。它们重新散开，回到废墟的各个角落，恢复了那种雕塑般的静止。

只有黑雨还在下，越来越密，把整个世界涂成一片流动的墨色。

林九喘着气，靠在屋顶的水箱上，从背包里摸出那台相机和存储卡。手指在颤抖。

存储卡插槽里，除了这张卡，还塞着一张小纸片。他抽出纸片，就着远处探照灯偶尔扫过的微光，看清了上面的字：

落魂崖，癸卯年白露。

字迹和他怀表里的一模一样。

他妻子的字迹。

相机里最后一张照片，拍摄于灾变前三天。画面是某座古墓的入口，墓门上的石刻图案，和他怀表上的太极纹，完全一致。

而照片角落的GPS坐标，显示的位置是湘西。

爱上海网站深山里，一个在地图上没有名字的地方。

林九抱紧小雨，抬头望向堡垒方向。探照灯依然在缓缓扫动，像巨兽不眠的眼睛。

怀表在口袋里，贴着胸口，传来冰冷的触感。

雨更大了。黑色的雨，从天空笔直坠落，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拖入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