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上的雾气，总带着一股咸腥混杂着鸦片烟膏的甜腻气味，在初春的清晨里，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早起讨生活的人的胸口。

秦屈紧了紧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靛蓝布衫，站在十三行附近拥挤的码头区，目光掠过那些高耸的夷馆旗杆，上面飘扬着的米字旗、三色旗，在湿漉的空气里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他刚从一艘泊岸的疍家小船上来，脚上的布鞋已被溅起的江水打湿，黏腻不堪，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让开！快让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呼喝自身后传来。秦屈被人流裹挟着推到路边，只见一队穿着号衣的绿营兵勇小跑而过，脸色紧绷，刀鞘撞击着腰间的杂物，发出零乱的哐啷声。紧随其后的，是几名戴着红缨帽的官员，神色凝重，快步走向英国商馆的方向。

码头上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嗡嗡议论。

爱上海网站“瞧见没？又是去夷馆的……”

“听说林大人这回是动真格的了……”

“断了大家的财路，这是要逼死人了！”

秦屈竖起耳朵，不动声色地收集着这些碎片信息。他年纪虽轻，但在十三行做了几年通译，耳濡目染，早已练就了从只言片语中拼凑真相的本事。林则徐林大人，这位钦差大臣抵达广州已有些时日，雷厉风行，收缴烟土，勒令外商出具甘结，保证永不夹带鸦片。这风暴，是越刮越紧了。

爱上海网站他正思忖着，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相熟的杂役阿水。

“屈哥，还在这里闲逛？快回去吧，谭老板正到处找你呢！”阿水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几分惶急，“洋商那边吵起来了，说我们扣了他们的货，需要通译去理论！”

谭老板是秦屈的东家，一个在十三行左右逢源的商人，既接官府的差事，也做洋人的买卖。秦屈不敢怠慢，道了声谢，便匆匆往商行赶。

穿过熙攘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售卖着丝绸、瓷器、茶叶，也有专营洋货的铺子，玻璃镜、自鸣钟、呢绒布料，光怪陆离。空气中弥漫着茶叶的清香、药材的苦涩，还有从某些隐秘门帘后飘出的，那令人昏沉迷醉的鸦片烟味。这便是广州，大清朝唯一敞开的门户，财富与危机并存的泥潭。

爱上海网站回到“广盛行”，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洋人带着怒气的生硬官话和谭老板陪着小心却又寸步不让的辩解。

“……这是大清律例！林大人有令，所有船只必须接受查验，没有甘结，片帆不得下澳！詹姆斯先生，您这货，我们实在不敢放行……”

秦屈定了定神，掀帘进去。屋内，英国商人詹姆斯脸红脖子粗，挥舞着手臂，而他带来的那个通译结结巴巴，显然无法准确传达双方那紧绷欲断的意图。

爱上海网站谭老板见到秦屈，如蒙大赦，赶紧将他拉过来：“快，快跟詹姆斯先生解释清楚！”

秦屈先向詹姆斯行了个礼，然后用流利的英语清晰地说道：“詹姆斯先生，谭老板并非有意为难。只是钦差大人法令如山，任何不愿签署保证书，承诺不贩卖鸦片的商船，其合法货物也暂被扣留，直至您愿意遵守大清律法为止。这是原则问题，没有通融的余地。”

爱上海网站他的英语比之前的通译好太多，语气不卑不亢，詹姆斯愣了一下，怒火稍息，但不满依旧：“这是野蛮的绑架！我的棉花和呢绒是干净的商品！”

爱上海网站“在鸦片问题解决之前，所有的商品都蒙上了阴影。”秦屈平静地回应，目光却瞥见谭老板在一旁悄悄对他使眼色，那意思是让他适当缓和，别真把洋人得罪死了。

爱上海网站就在这时，门外又是一阵骚动。一名官差径直闯入，无视屋内的洋人，对谭老板朗声道：“谭老板，林大人有令，传召所有行商通译，即刻至行辕衙门议事！”

这一下，屋内的气氛更加凝重。詹姆斯狐疑地看着秦屈，又看看官差。谭老板连忙应承，打发走了官差。

秦屈心中了然，林大人这是要有大动作了。他转向詹姆斯，最后说道：“詹姆斯先生，形势比人强。是遵守我们的法律继续贸易，还是固执己见承受损失，请您权衡。在下有公务在身，失陪。”

爱上海网站说完，他不再看詹姆斯铁青的脸色，跟着谭老板快步走出商行。

走向衙门的路上，广州城仿佛一架被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在一种紧张的寂静中蓄势待发。兵勇更多了，衙役穿梭不息，往日里在夷馆前大摇大摆的鸦片贩子们不见了踪影。秦屈看到一队工人正从某个货栈里抬出沉重的箱子，那箱子密封极好，却散发出他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那是成箱的鸦片。

爱上海网站他深吸一口气，那咸腥的江风似乎也带上了硝烟的味道。

与此同时，数千里外，直隶河间府。

穆昆放下手中的毛笔，满意地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一篇精心炮制的八股制艺文，结构严谨，辞藻典雅。窗外，杨柳初绽新绿，春风和煦。

爱上海网站他将文章恭敬地递给案前的老师，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秀才。

爱上海网站老师眯着眼看了半晌，缓缓点头：“嗯，破题、承题，中规中矩，圣贤气度是有的。穆昆啊，今秋乡试，你大有可为。”

穆昆心中一喜，躬身道：“全仗老师平日教诲。学生必当竭尽全力，光耀门楣，报效君父。”

爱上海网站“好，好。”老师抚须微笑，“如今圣天子在位，虽偶有海外蛮夷滋生事端，不过疥癣之疾。我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籍外夷货物以通有无。你只需安心读书，砥砺品行，将来位列朝堂，辅佐天子，清平天下，方是正途。”

“学生谨记。”穆昆肃然应答。他想起近日从京报上看到的消息，说广东那边因为鸦片之事，与英夷闹得不可开交。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蛮夷贪利，不识王化，天子派下能臣，恩威并施，自然平息。他的世界，是圣贤书构建的秩序世界，远方的纷扰，如同池塘里投下的一颗石子，涟漪终会平息。

他走到窗边，望着北方澄澈的蓝天，心中充满了对科场和未来的憧憬。浑然不知，南方广州那一缕带着硝烟与鸦片气息的江风，正悄然北上，即将席卷他赖以生存的整个天下。

而此刻的广州行辕衙门内，秦屈与其他通译垂手肃立，听着堂上那位清瘦而目光锐利的林则徐林大人，用带着福建口音的官话，一字一句地宣布着那个石破天惊的决定：

爱上海网站“……本大臣已谕令各国商人，限期缴出所有鸦片，并出具甘结。若逾期不缴，若心存侥幸，本大臣已奏明圣上，断绝一切通商，派兵围馆，直至尔等就范！”

秦屈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这不是往常的雷声大雨点小。这位林大人，是来真的。天，要变了。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那里面，藏着一封他刚刚收到的、来自北方友人穆昆的信。信中还洋溢着对盛世的赞颂和对科学的向往。他几乎能想象出穆昆写下这些文字时，那意气风发的书生模样。

爱上海网站“真是……两个世界啊。”他在心底，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衙门外，阳光刺破云雾，照在珠江浑浊的水面上，反射出碎金般的光芒，却照不透那水底深处涌动的巨大暗流。